从西河回来之后,入关中之策就定下了。大军将发,李世民忙得脚不着地,吃住都在军营中。石胜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前往教军场的路上,段志玄也跟他在一起,一边走一边问:
“我十四岁就去辽东打仗了,冲锋陷阵自然是不怕的,可我从来没带过这么多兵啊!一千多人,都是新兵——西河倒还无妨,这会儿要进关中了,一定会有大仗、恶仗要打,这兵可怎么带?二郎,你一向最会打仗,你可得教教我!”[1]
李世民也不客气:“那我就给你讲讲我是怎么做的吧——带兵打仗,头一桩就是要扎扎实实做侦查。山川地理要了然于心,敌情、民情要摸透——敌人是骄兵还是哀兵?是主力还是偏师?是铁板一块还是乌合之众?部署如何?有何动向?敌将惯用什么伎俩?现在意图何在?为了获知这些,你得用各种手段不间断地刺探军情,必要的时候还应该亲自去。战机往往转眼即逝,没有什么会比亲眼看到的更及时、更可靠——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是如此。”
“摸透军情,这是往细处看,可是同时你也得往大处看。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你不能只看到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你得知道你在整个局面中的位置,得知道当前真正的轻重缓急。这样,你才不会随波逐流,才能对任何情况做出最恰当的应变。而不是只做对上唯命是从的表面文章,还洋洋自得于军令如山……”
正在这时,他看见石胜向他们走过来了,脸色明显不对。
“唷,这不是石校尉吗?——看你一脸怒容,是谁得罪你了吗?”
“我正要问你呢!”石胜心里急,说话就难免有些冲,“我听说,上面要把我调到左军去带新兵——有这回事吗?”
“怎么?石校尉不愿意去?”李世民假作一讶,“家父说,你到了左军就将升任朗将——这等好事,别人求都求不来,你怎么塞进手里还不要呢?”
“咳!不是这个理啊——我到了左军,那不就跟曾郎和我那些旧部都分开了吗?这怎么行呢?年初你第一次上二龙山,不就已经答应过我,不能把我们分开吗?怎么现在就反悔了呢?”
李世民暗叹了一声——他倒是也这么对阿耶说过,觉得石胜未必肯去,还是换别人的好。可阿耶却说,二龙山降而复叛,怎么还能提当初的条件呢?他争辩道,那都是王威、高君雅造的孽,又不是二龙山的错,凭什么因此反悔呢?——这话他自己都不服,又怎么能对石胜说?
若不是后来阿耶又说,只当是借到左军,定长安之后仍把他们调回一处,他是定要留下石胜的!
“石校尉,你休要动怒,听我把原委说与你听。家父说了,只当是借你到左军,定了长安就把你们调回一处,只是现在我们有困难——新兵太多,缺少能练兵、能带兵的军头。右军有我经营,倒还好些;左军干才尤少,因此家父让我分一些人到大兄麾下,协助他统领左军。石校尉,我们既然共图大业,有困难就该一同解决才是。你能把家乡的一群走投无路的农夫带成一支劲旅,可见你有练兵之能。如今我们招来的新兵,也不过是另一群走投无路的农夫,他们跟你们一样,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归田园、平安到老。寨主你愿意带你的同乡们,让他们能够多打胜仗少阵亡,如今你也教一教这些新兵,让他们上了战场少流血吧!”
李世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石胜听罢,也有所动容。可是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行——
“可是我们那里也招了新兵,也需要我啊!——二郎,这活儿你派别人吧,我真的不合适!大郎刚来半个月,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左军的兵也不是我招的,上上下下没一个熟人,什么事都不便宜,怎么着都不舒坦……唉,总之,我是不要去左军的!”
李世民见他如此抗拒,也没奈何——眼下这支军队,真的是一帮乌合之众,禁不起挫抑。正因如此,在取西河的路上,有人偷了百姓的东西,他们只是找到失主,照价赔偿,却不曾勘问偷东西的人。况且,石胜说的话也确实有理——既然如此,回明阿耶,换一个便是!
对了,朔州人桥公山,孤身来投,未带亲随——对于他而言,左军右军都是一样的陌生,不如就换他去?
七月初四,唐国公李渊以第四子元吉为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后方悉听调度。次日,率领甲士三万自晋阳出发,立军门誓众出师,并传檄诸郡县,表示欲尊立代王。
初八,李渊至西河,慰劳吏民,赈济贫困。七十岁以上者,皆赐散官。其余豪杰才俊,依其才授予官职,口中询问功绩与能力,手上就写下官职品秩,一天就任命了千余人。受官者连告身都不必,拿着李渊所书的官名即可上任。
一路南行,入雀鼠谷之后,十四日进驻贾胡堡。离此五十余里的霍邑,驻扎着虎牙郎将宋老生率领的两万精兵,还有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率领骁果数万,屯兵河东——李渊声称要入关拥立代王,可是这些兵马恰恰是代王派来阻挡他们的,颇有几分滑稽。
秋雨滂沱,道路泥泞,军不得进。李渊遂派沈叔安、崔善为等,挑选羸弱者前往太原,再运一个月的粮草,以待雨霁。
十余日过去,霪雨依旧不止,而军中粮草将尽,太原的粮草没有运到,前往突厥请兵的刘文静也未归来,石胜明显能够感觉到士气越来越低落。可巧此时军中又有传言,突厥将与刘武周合兵,进攻晋阳。李渊召集诸将,议论北还晋阳之事,石胜与曾荣未得与会,不知他们会议论出什么结果,一个闷闷不乐,一个惴惴不安。
正在此时,忽然又闻报,说有义士生病了。石胜忙去看望,一见他那样子就是一惊,再一问吃了什么,不由他气不打一出来——这哪里是生病了?分明是吃了山中的蕈子中毒了![2]
“我跟着母端儿在这儿拼杀的时候,什么野菜什么蕈子没见过?——有的可以吃,有的是不能吃的!你就是饿昏了头,也不能逮着什么吃什么啊!唉,看来得教你们认一认野菜和蕈子,免得仗还没打,人先病倒了!”
探过了病人出来,正赶上那边散帐了。石胜急忙去找李世民,却见众军头早已把他团团围住了,争着问结果如何——他来晚了,都挤不进去。
却见李世民把脸一沉:“你们各归各位,约束义士——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李世民虽然年轻,可是作战勇猛,又兼智谋超群,人莫能知,因此众人都对他心服口服。难得他如此严肃,无人敢于违拗,只得领命散去,却唯有石胜没走。
“石校尉,你这是有事?”李世民面色有所缓和。
“正是——有义士吃蕈子中毒了。我想粮草一日不到,就难免还会有人去找野菜和蕈子,应该教他们认一认,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麾下的义士,有不少都是在这一带打过仗的,最熟悉这里的草木鱼虫,不如就让他们去教——不知二郎意下如何?”
“说的是啊。”李世民一向从善如流,“我也在这里打过仗——那时也会缺粮草,这里的野菜和蕈子,我也尝过。当年一起的人,现在也有还在军中的——这些他们也懂的!”
“嗳,不如查一查籍贯,凡是临汾郡这一带的人,都挑出来,说不定他们也知道呢?”
说干就干,李世民找了几个人,对着军书把临汾郡的人都挑出来,又命各军头对着挑出来的姓名挨个去问。石胜此时才意识到,原来新拨到自己麾下的人里面,也还有几个家乡就在不远处。可是就这么一问,他发现事情不妙了。
自家的老兄弟们倒还好,新来的那几个,竟然没有一个还老老实实待在军中——都当了逃兵!
——二郎让我“约束义士”,我就约束成这样?不成,得把他们抓回来!
石胜派出熟悉道路的老兵去追,其时天色已晚,逃兵还没追到,李世民却来到了他的帐中,面色煞白。
“呀,二郎,你怎么来了?”
“我来问你——临汾郡的义士,是不是都逃走了?”
“这个……也不是——以前跟着我的老兄弟们都没走,逃走的都是新来的。”
“果然——你这里也是如此!”
李世民擦了擦头上混在一起的汗水和雨水。
今日议论军情,众将各执己见,莫衷一是。他虽坚持不能退兵,却没能说服父亲打消这个念头。散帐之后,他命各军头各归各位,约束义士,本是想先稳住右军,争取时间多说服几个人,再一同去谏阻退兵,以期能使父亲回心转意。可是如今看来,阻止退兵简直是刻不容缓了!
“前路艰难,士气低落,还没有退兵,临汾郡的人就已经跑了,一旦退兵,人心一散,岂不是退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逃走?——离太原越近,本地人就越多,逃兵也就会越多!倘若敌人再从后方追击,我们早已土崩瓦解,哪里还有活路?”[3]
石胜听他这样说,也是一惊,再往他面上一觑,看到的竟是从未有过的焦惶。还没来得及回应,忽听帐外有人高喊:“石校尉,我把李信抓回来了!”
TBC
[1] 《段志玄碑》记载:“隋大业中,薄伐辽左,公召募从征,年始十四。”《旧唐书·列传第十八》记载:“义兵起,志玄募得千余人,授右领大都督府军头。”
[2] 《资治通鉴·隋纪八》记载:“渊命为三军,分左右,通谓之义士。”
[3] 看一下《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里面李世民的原话:“今者兵以义动,进战则克,退还则散。兵散於前,敌乘其後,死亡须臾而至,是以悲耳。”我觉得我这么编还是挺合理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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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二龙山(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