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荣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人来将他引入院中,穿廊过桥,只见李世民正在亭中等候。见他来了,就笑着说:“你们这回商议妥当了——商议出了什么条件?又有几桩事?”
“公子取笑了。”曾荣有些讪讪。
——他没有否认,二龙山愿意“归顺”。
李世民走上前来,抓住了曾荣的手腕,认真地看着他的眸子。
“那三桩事,世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问问你,是一定要此处的地呢,还是别处的也行呢?”
曾荣笑了笑:“太原又不是我们的故乡,此处和别处有什么不同?”
“既然如此……”李世民略顿了顿,“关中——长安附近的地,你们要不要?”
“长安?”
曾荣听出这话不对来了——长安附近的地,怎么能分给二龙山?长安的事由得太原留守做主吗?
除非……
“公子,莫非……你也要做同我们一样的人吗?”
李世民放开了曾荣,背着双手,望了望天空。
“天下被糟蹋成这个样子,他们已经保护不了任何人了——我们就该夺过刀枪自己来,不是吗?”
——原来这就是他的“主张”!
曾荣心中盘算开了——自己挑头造反是一回事,跟着别人混又是另一回事。二龙山降而复叛,与太原势不两立,处境固然危险,可是如果太原也反了,有唐国公一家在前面挡着,又将如何呢?
成了,自然也能分一杯羹;万一败了,或另投明主,或解甲归降,总归还有一线生机。况且——公子是怎么打仗的,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又兼洞察人心、胆略超群,谁说他就会败?
“公子!”曾荣深施一礼,“公子但有差遣,曾荣万死不辞!”
李世民欠身将他扶住。
“你先回去,问问寨主——除掉王威与高君雅,他肯不肯助我?”
“那还用说?——去啊!”听罢了曾荣的转述,石胜拍案而起,“公子这般大勇大义,上天入地哪能找出第二个来?不助他助谁?公子要擒虎豹,我石胜就跟他上高山;公子要斩蛟龙,我石胜就跟他下大海!”
大业十三年五月十四日夜,石胜与曾荣领着二龙山的众弟兄们,听从李世民的命令埋伏在晋阳宫城外的树林里。天亮之后,忽然有军士来传令,命他们即刻前往北门支援。
——二龙山这些人,不是晋阳城本来的人马,不便去接收机枢所在,因此就埋伏在这里,随时等候调遣。而其余各军,或把守要道,或控制关节,处处都无差错,唯有北门的一支人马,非但不肯交出武器,还胆敢向我放箭示警。二龙山的人到位时,双方还没有交上手,各执兵器在门前对峙着。
石胜正要下令进攻,曾荣却拦住了他。
“石兄,此时何必动刀动枪?我自有主张——只消两句话,管教他解甲来降!”
“哦?还有这等好事?——那你就试试,不行还有我呢!”
“石兄但放宽心!”
曾荣传下命令,让军士们齐声高喊:“二龙山豪杰全伙在此!”
一听说来的是二龙山的人,敌方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心气一下子就泄下来了——二龙山,那是什么地方?降而复叛,与太原势不两立。可现在,这伙人竟然披着甲胄,带着兵器,大摇大摆进了城,穿街过坊毫无阻拦,如入无人之境,到来之前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路上全都是他们的人!
所以,现在还打什么打?你就是打得过眼前这乌泱泱一大群,你还出得了晋阳城吗?
曾荣看对方阵脚松动,抓住机会,命军士们再喊——
“缴械投降,饶尔一命;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镗啷啷数声,有人扔下了兵器,走出了队列——一大群人的举动,就是这么奇怪。如果是单独一个人,或许还会因为羞惭于投降而犟下去,可是一大群人在一起,谁会注意到你呢?于是也不在乎投降的羞耻了,只要有人起了头,土崩瓦解就不可阻挡。看到投降的人果然无事,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兵器,领兵的人见此情形,长叹一声,也只得缴械归降。
石胜见此情形,拊着曾荣的背大笑:
“曾郎,曾郎,你真是有办法——亚赛过活神仙!”
“小事一桩,惭愧惭愧。”
曾荣这话倒不是谦虚。他一向自负聪明,见了公子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善洞察、能机变之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公子在战场上那般勇猛,为人却又如此仁义,真叫他不服也不行。石胜说,擒虎豹就跟他上高山,斩蛟龙就跟他下大海——这难道不也是曾荣的心声吗?
只是,一来是他天性腼腆含蓄,心中虽有这个想头,嘴上却说不出来。二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个想法什么时候又会变?与其那时落得个反复无常的不义之名,倒不如现在就只做不说呢!
唐国公李渊以王威、高君雅暗中勾结突厥为由,将他们抓捕了起来。两天之后,突厥数万兵马竟然真的来了。这下王威、高君雅引突厥入寇的罪名算是洗不脱了,唐国公遂将二人处死,悬首示众。
“奸细”虽然处死,可是城下突厥骑兵云集,这一道难关还没过。唐国公命令裴寂等人率兵防备,四面城门大开,突厥人不知虚实,不敢进入。而部将王康达率领一千余人出战,全部战死,城中人心惶惶。
自那日伏兵于晋阳宫之后,二龙山的人就驻扎在城中了。这一天,李世民来到他们的营地,石胜、曾荣急忙出迎。
“在晋阳住得惯吗?”
“头顶有瓦,四面有墙——多好的地方,谁不喜欢呢!”
“吃的怎样呢?”
“量麦子,磨白面,好久没吃过这么好了!”
“唉,就是担惊受怕啊——这突厥人,怎么才能打发走呢?”曾荣忧心忡忡。
李世民低着头,按着佩刀,走了几步。
“——你们二龙山的人,既然是从南边多山的地方来的,又占山为王那么久,想必是惯会跋山涉水走小路的吧?”
“咳!什么叫跋山涉水走小路啊?攀藤蔓,过悬崖,什么样的山我们没爬过?别说是小路了,就是没路——我们都能给你开出路来!”石胜拍了拍胸脯。
曾荣疑惑了:“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莫非是我们不要晋阳城了吗?——准备去哪儿?”
“不是不是——石校尉,曾司马,我想让你们夜间从小路潜行出城,早晨则大张旗鼓从别的道路开进晋阳城,让突厥人以为我们的援军源源不断——突厥南下,不过是为了抢掠粮、帛、人、畜,犯不着与我们决一死战,看到我们人多势众,就一定会退去。不知你们以为如何?”
“好!——既然公子这么说,我们照做便是!”[1]
石胜、曾荣领着本部兵士,和其他数支军队,在夜里分头悄悄出城,早晨则大张旗鼓从别的道路上开来。突厥人果然以为援军云集,在城外逗留了两天,大肆抢掠而去,晋阳城内的官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十余日之后,曾荣自外而归,忽然对石胜说:“从今以后,咱们可不好叫他‘公子’了?”
“啊?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呢?——唐国公的另外两位公子建成、元吉从河东逃亡而来,女婿柴嗣昌半路上与他们相遇,也一起到了。”曾荣叹道,“公子叫的是二郎,你把大郎和四郎放在哪里呢?”
“哦,就这事啊——我记住了,以后改口叫二郎便是。”
“其实还有个五郎的,那两位公子从河东逃得狼狈,把五郎丢了,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唉——听说才十四岁呢!”[2]
“咳,乱世之中,谁家不死人啊?何必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石胜扯了扯胡须,“嗳,你说唐国公的女婿也一起到了——那么女公子呢?也一起来了吗?”
“没有。”
“没有?”
“她还留在关中——据说是自有主张。”[3]
“自有主张?又来了一个‘自有主张’?”石胜忍不住笑了,“李家的儿女有几个有主张的?有几个没主张的?这一个又在主张什么?”
——直到兵围河东的时候,他们才知道,李家的三娘,后来的平阳公主,在关中做了了不得的事。她散家财招纳山中亡命之徒,以数百人起兵。群雄争相来投,京师留守屡次发兵征讨,皆不能胜。公主法令森严,军纪严明,深得人心,领兵掠地,连下盩厔、武功、始平,到大军入关的时候,那边已经聚集起了七万人,只等会师了。
这是后话了。至于此时——仅仅五天之后,李建成与李世民奉命往取西河,太原令温大有与之偕行。义军宽容怀仁,先礼后兵,城中人无战心,咸思归顺。攻城的器械刚刚搭上,郡丞高德儒就被城中人扭送军门了。取了西河回到晋阳,往返才九天。然而,就在此时,石胜却遇上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唐国公进位大将军,以世子建成为陇西公,任左领军大都督,统领左三统军等,二郎世民为敦煌公,任右领军大都督,统领右三统军等。裴寂、刘文静分别为大将军府长史、司马,以下众人也都各有安排,偏偏有一件不巧——曾荣仍在右军统领二龙山旧部,石胜却被安排到了左军,去带一群新兵。
命令传达下来之前,曾荣就听到了些风声,觉得兹事体大,马上就告诉了石胜。石胜一听到此事,大为光火:“当初归顺太原,他们答应过我们三桩事,头一桩是授田,第二桩是不能分散,第三桩是拆毁京观、祭奠亡魂——如今许诺给我们的田还在关中,京观也还没拆,这就想把我们分散了?这怎么能行?不成,我要问问公……问问二郎去!”
“石兄且慢——咱们再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要怎么办才妥当?”曾荣扯住了他,“其实你就这么去问,不见得有那么理直气壮的,别人有说头啊——你们降而复叛,当初的条件早就不作数了——要是有人这么说,你怎么办?”
“哎呀,你哪来那么多怎么办怎么办的?”石胜急了,甩脱了曾荣的手,“有什么不平就直说嘛!我不信这事二郎会不管——他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吧?”
石胜转身就走,曾荣正要再拦,心头忽然一转念——说不定,这是有人故意放出话来试探的呢?你若不争,他们以为二龙山软弱可欺,石兄就真被调到左军去了;你争一争呢,他们知道二龙山不好惹,才会把当初的承诺当回事呢!如此看来,石兄去去也好!
就这么一闪念,石胜已经走远了。
——两年之后,曾荣孤身一人,夤夜疾驰在潼关道上。星月无辉,夜色深沉,道路难辨。他只知道,这条路再走下去,就恰与当初随军入关的自己撞了个满怀。那时再回想起此时此事,他又恨又悔,恨只恨别人背信弃义,悔只悔自己心存侥幸——如果能未卜先知,知道这一去是踏上了什么路,从此时起,他就该不顾一切地拦住石兄!
TBC
[1] 关于晋阳起兵,引一段《资治通鉴·隋纪七》:“晋阳乡长刘世龙密告渊云:‘威、君雅欲因晋祠祈雨,为不利。’五月,癸亥夜,渊使世民伏兵于晋阳宫城之外。甲子旦,渊与威、君雅共坐视事,使刘文静引开阳府司马胙城刘政会入立庭中,称有密状。渊目威等取状视之,政会不与,曰:‘所告乃副留守事,唯唐公得视之。’渊阳惊曰:‘岂有是邪!’视其状,乃云:‘威、君雅潜引突厥入寇。’君雅攘袂大诟曰:‘此乃反者欲杀我耳。’时世民已布兵塞衢路,文静因与刘弘基、长孙顺德等共执威、君雅系狱。丙寅,突厥数万众寇晋阳,轻骑入外郭北门,出其东门。渊命裴寂等勒兵为备,而悉开诸城门,突厥不能测,莫敢进。众以为威、君雅实召之也,渊于是斩威、君雅以徇。渊部将王康达将千余人出战,皆死,留城中惧。渊夜遣军潜出城,旦则张旗鸣鼓自他道来,如援军者;突厥终疑之,城外二日,大掠而去。”
[2]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记载:“智云本名稚诠,大业末,从高祖于河东。及义师将起,隐太子建成潜归太原,以智云年小,委之而去。因为吏所捕,送于长安,为阴世师所害,年十四。”
[3] 《旧唐书·列传第八》记载:“义兵将起,(平阳)公主与绍并在长安,遣使密召之。……绍即间行赴太原。公主乃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得数百人,起兵以应高祖。……时京师留守频遣军讨公主,三宝、潘仁屡挫其锋。公主掠地至盩厔、武功、始平,皆下之。每申明法令,禁兵士,无得侵掠,故远近奔赴者甚众,得兵七万人。公主令间使以闻,高祖大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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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二龙山(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