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山飞败退之后,二龙山很快就得到了好消息——正月十八渡过汾河,开荒造房。
山上一片喜气,众人都说真是安排的好时候,正赶上春耕时节。大伙儿都早早收拾起家当,数着手指等日子。别说是床、案、屏、帷、榻、箱、柜、锅碗瓢盆、冬夏衣裳,就连屋顶上的茅草,曾荣都让人抽下来带着,石胜见了就笑话他:“太原不是会给我们砖瓦和木材吗?还要它作甚?”
“带着呗!”曾荣不以为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多准备些总是好的——说不定哪天天冷,还能把它塞衣服里暖和暖和呢!”
“咳!——行吧行吧,带着就带着吧!”石胜知道曾荣素来就是这脾气,也只得由他。
正在忙忙碌碌时,忽然有军士来报:“寨主……”
“嗳!——我现在是鹰扬府校尉了!”改口毕竟太难,石胜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可依然总有人说错。
军士欠了欠身,改口道:“石校尉,山下酒肆来了一名樵夫。”
“樵夫?来个樵夫也用得着告诉我?——我每天不用干别的事了,净听你们叨叨这些鸡毛蒜皮,还怕赶不上呢!”石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就该对他说,我们二龙山现在归顺了太原,他想上山打柴只管自便!”
“他说——他此来二龙山,以礼当先,身旁是寸铁未带,一心想来交石寨主这个朋友,请寨主千万不要自绝于生路!”
石胜与曾荣对视一眼,都十分惊异。
以礼当先?身旁寸铁未带?一心想来交个朋友?千万不要自绝于生路?
——这些不都是李世民初上二龙山时说过的话吗?
石胜又看了那军士一眼,示意他近前来,把耳朵凑上去,听他说了几句,然后就挥手让他下去了。
“我得亲自去见他!”
“石兄,我也去。”
石胜与曾荣下了山,来到酒肆中,酒肆主人见他们来了,也不多话,径直打开后门,让他们进去了。走了几步,转过弯来,果然看见李世民坐在胡床上,一身短打,满面风尘,腰里别着一柄斧头,一只扁担挑着两捆干柴,就摆在旁边,倒真是个樵夫的模样。
“呀,公子,怎么打扮成这样?”
在石胜心里,这样的高门世家,皇室姻亲,就该娇娇贵贵的,上马穿最威风的铠甲,下马穿最精美的衣裳,万没想到还能看见他这般模样。
时值初春,天气尚且寒冷,石胜却一头是汗,李世民一看他这般模样,又满面喜色,就知道他必定是为搬家忙前忙后。
“寨主,幸亏这酒肆还未曾搬走,否则世民都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了!”
“嗳,你怎么也叫我寨主了?——你不是改口挺快的吗?从没见你错过……”
“我倒是想叫你石校尉,可惜,若不叫你寨主,正月十八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怎么?”石胜看他神色,察觉到事态严重,“发生了什么事?”
“正月十八,千万不要渡河!——王威、高君雅欲埋伏人马,对你们半渡而击!”
“什么?”石胜又惊又怒,“竟有此事!——哼,果然是他杨家的狗官!沾上一个‘贼’字就该杀,哪怕仅仅是接受了反贼的粮食——就算归顺了他们,还为他们立下战功也一样!”[1]
李世民叹了一声:“这是我失了计较,害你们空欢喜一场。”
“不不不——若不是公子冒险前来告知,我们险些中了歹人的圈套!”石胜急忙施礼,“公子大恩,无以为报!”
曾荣却把“失了计较”四字听得真——失了计较?失了什么计较?公子自上二龙山以来,舌灿莲花说得仇人心悦诚服,以礼来降,对阵历山飞,又身先士卒,大获全胜——他何曾失过计较?若说失了计较,害我们空欢喜一场,只有一处——那就是招抚二龙山这个决定本身!
当初他说,众将皆欲征剿二龙山,是唐国公力排众议,派亲儿前来招抚,如今看来——至少,招抚二龙山,公子自己一定是全力支持、并且自告奋勇的吧?他没想到,他们的人竟然背信弃义,不仅不想兑现承诺,甚至在二龙山立下战功之后,仍要将他们尽数屠戮——这才叫“失了计较,害你们空欢喜一场”啊!
“公子,你此来二龙山报信,是尊公的意思吗?”
李世民微微一怔。
他得知此事之后,马上就告诉了父亲,并且提议不要等到十八日了,让二龙山的人今天就渡河,打王威、高君雅一个措手不及。可父亲却说,蓦然间有此异动,必然引起那两人的警觉——他们本来就是圣人派来监视自己的,令他们生疑就是令圣人生疑,那时岂不是要招来殒身灭族之祸?苦劝未果,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前来二龙山报信——只是此事怎么好对他们说呢?
“家父素来宽仁,他也不肯坐看你们命丧汾河的!”
曾荣心中更添一层疑虑——公子曾劝石兄开诚布公、直言相告,现在轮到他自己了,为什么不直接回答一个“是”字呢?他不正面回答,必有内情啊!况且他这“也不肯”三字,透露出来的意思可不是那么坚定——看起来,要拆毁龙门县的京观,唐国公还是意有不平的吧?
公子既然冒险前来报信,他的人品应是值得信任的,不至于把唐国公要做的事栽到王威、高君雅头上,但是——唐国公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呢?恐怕是乐见其成、听之任之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公子竟会不计旧怨,冒险来救我们这群草寇——这荆棘丛中,还真能长出一株金花芙蓉来呢!
“公子!”石胜却没想那么多,只是替李世民担心,上前带住了他的手腕,“——你今来报信,万一被他们发现了,降罪于你可怎么办?依我之见,你索性就别回去了,跟我们一起反了吧!”
李世民将手腕往下一旋,挣开石胜,后退一步。
“我自有主张——告辞!”
石胜与曾荣将众弟兄召集起来,告诉他们,王威、高君雅欲在汾河对我们半渡而击。众人闻讯,群情激奋,石胜与曾荣也就顺水推舟,再举反旗。
不久之后,鹰扬府校尉刘武周杀马邑太守王仁恭,占据汾阳宫,依附突厥反了。转眼间春归入夏,晋阳城中也有了动静——为讨伐刘武周,李世民与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等各自募兵。
曾荣闻报,一下子紧张起来了。
“石兄,晋阳城突然开始募兵,意欲何为?”
“不是要去讨伐刘武周吗?”
“他们本来就兵强马壮了,现在还要再行招募——难道真会坐看城外这么多义军不顾,单单只针对刘武周?万一动念要扫清‘贼寇’,剿灭我二龙山,又当如何呢?”
“这个……公子也在招兵呢,他不会这样做的吧?”
“公子不会这样做有什么用?难道公子是皇帝吗?——上回有他来报信,这回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来是他未必每次都能探知阴谋,二来是冒险报信也不是总能得便。况且我们降而复叛,与太原可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他们若真想剿灭二龙山,公子纵然想阻拦,也说服不了任何人了!”
“那依你之见呢?”
“他不能来找我们,我们便去找他。”
“这……曾郎,你可要小心了!”
“石兄放心——这都是办老了的事!”
曾荣扮作农夫,混进晋阳城,打听得李世民在何处募兵,便跟着应募的人一同去了。一路上,他听到人们议论纷纷:
“唷,这不是李信吗?——你也来了?”[2]
“唉,干嘛不来呢?每天在外面也是朝不保夕,连口饭都没的吃,一听见什么动静就吓得要死,总怕是过兵过匪……我想着,他们募兵我就来吧,大小也是官府发饷,总比饿死强!”
“这回可是要去打刘武周的,你不怕死?”
“怕啊,我可怕死了!——可是在哪儿不会死呢?嗳,我听说,太原公子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作战的时候,冲锋总是在前,撤退总是断后,当他的兵可好——活下来的多,战死的少!”
“瞧你这出息!”
“出息?人一死,别说出息,就连出气都没有了!”
曾荣试探着问道:“你们当太原的兵,不怕被自己人阴了吗?”
“被自己人阴了?怎么讲?”
“听说过没有——晋阳西北有个二龙山,那些山贼投降过官府,打历山飞的时候还立了功,后来却又反了——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咳!神神叨叨什么啊?原来是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王威、高君雅不厚道,嘴上说要给人家土地,却想趁他们搬家路上渡过汾河的时候,对他们半渡而击,结果消息走漏——那人家还不反吗?”
“哼,招兵的要是王威、高君雅,我才不来呢!——谁愿意送死谁去!”
曾荣又观察了一下其他人,见他们没有不同说法,一颗心略略放回肚子里——倘若晋阳城中果然没有人煽动对二龙山的仇恨,那么就不太像是会冲着二龙山来的样子了。
不多时,他随着人群来到了招兵的所在,那里早已排起了长队。有人在验看户籍,有人在检查体貌,有人在录名,还有人在答疑。曾荣自然是不敢拿出户籍给人验看的,在队伍后面徘徊了一阵,走到了那个答疑的人跟前。
“我要见公子。”开门见山,没一句废话。
“见公子?”
那人吃了一惊,自己本是答疑的人,这会儿倒疑惑了——这农夫别是疯了吧?开口就要见公子?
“你对他去讲——我们这回已经商议妥当,此来就是开诚布公、直言相告,绝不会再设下圈套、自抬身价——他一听就明白了!”
TBC
[1] 《资治通鉴·隋纪六》记载:“玄感之围东都也,开仓赈给百姓。凡受米者,皆坑之于都城之南。”
[2] 李信是京剧《春闺梦》里面的人物,打仗的时候逃回家来了,唉我怎么又剧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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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二龙山(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