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胜与曾荣将李世民送下了山,人都已走远了,石胜犹在赞叹:“好啊!好一个大勇大义的公子!”
“石兄,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为何不信他?”
“——今日之前,他还是仇人之子呢!”
“嘶——这个……”石胜怔了怔,搔了搔头发,扯了扯胡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他就觉得此人一身正气,肯定靠得住……唉!他怎么偏偏就是李渊的儿子呢?”
“我想了又想,总觉得这事不对啊……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况且他还是李渊之子!自古荒田出稗草,难道说金花芙蓉会从荆棘丛里长出来?他们这些公子王孙,生长在富贵丛中,哪里知道你我的苦情?石兄你想想,这些人怎么会把我们放在眼里?说什么拆毁京观、祭奠亡魂,只怕不过是稳住我们一时罢了!”
“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三桩事都是你我一同商量的,你要是觉得人家不会答应,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们就不提它了!”
“我……哎呀,我哪里想过会是这样!倒是石兄你——‘早说我们就不提它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非得提人家会答应的条件不可?”曾荣抬了抬眉毛,“——莫非你是一心跟定他了?”
“咳!——我这不是为了弟兄们的出路吗?”
“石兄,你实话告诉我——他要是不答应,你会怎样?”
“曾郎啊,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石胜十分认真的看着曾荣,“你总是想太多,一会儿这么想,一会儿那么想,没有个准主意。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人家都说了,三日之内,必来拜会,到那时自见分晓!”
“你就不怕他在骗你?万一他是要把我们诓下山去再剿灭呢?——小心驶得万年船,况且如今世道凶险,不得不慎重啊!”
“你也知道这世道啊?可不是吗——哪天不死人?死了死了吧,多活一天都算赚的,不做几件快意事,到头来也是白活!”石胜由衷地赞叹道,“我平生见过胆子大的,却没他这样会看人心;我也见过会机变的,却没他这样仁义;我也见过仁善的,却没他这么大胆——公子这般智勇仁义的人,这辈子能遇上一个真是三生有幸!生为仇人之子,又不是他的错,倘若因为这个就不与他结交,那才是不值呢!”
接下来的两天,石胜和曾荣都过得十分煎熬,一个思念着人,一个盘算着事。到了第三日上,李世民果然又到了二龙山。石胜一见他,就喜不自胜。
“我就知道我没有信错人——公子果然是个至诚的君子!”
“寨主,你就知道晋阳那边答应了你们?”
“我也不知他们答应不答应,只是公子如约而至,我石胜焉能不喜?”
“寨主真乃快人也!”
曾荣记挂着大事,心中不安,问道:“公子,不知晋阳那边究竟如何了?”
“世民正要与二龙山贺喜呢!”
“怎么?莫非是我们的三桩事都答应了?”石胜大喜。
“正是。”
“但不知是怎样安排的?”曾荣急切地追问。
“二龙山往东南六里,汾河出山之后的第二道弯,河对面有一片平地,都是汾河带出来的沃土。昔日年年粟米丰稔,只因战乱,原来的主人死的死,逃的逃,都撂荒了。这片地就给你们——不过,那里现在全是稗草和林丛,最深的地方能把大半个人都没进去,旧房子也都塌了,不能住人。”
“这倒无妨,开荒种地盖房子,弟兄们样样都行!”石胜说,“不瞒你说,这聚义堂也是我们自己造的呢!在山上我们也挖竹笋,种果树——八百张嘴,总不能全靠血海里捞吃的吧?”
“我们可以给你们木材和砖瓦,不过农具和粟种得你们自己想办法。还有,你们什么时候去,得听我们调遣——石胜授鹰扬府校尉,曾荣授司马,二龙山的人仍归石胜统辖,以为步兵。”
“哦,那是自然!——但不知那龙门县的京观呢?”
“寨主,现如今东面很不太平,历山飞来势汹汹,实在不是拆毁京观、祭奠亡魂的时候。待等打完了这一仗,再行此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怎么?与公子一起上战场吗?
“一言为定!”
历山飞人多势众,金鼓震天,旌旗密密匝匝望不到头。石胜与曾荣率领步兵赶到的时候,战局已经陷入胶着。李世民正在观敌瞭阵,身边聚集着为数不多的骑兵。忽然闻报二龙山的步兵到了,李世民大喜,立刻唤了石胜与曾荣来见。
石胜看他征尘满面,敌血沾污了战袍,显然是刚刚与敌厮杀过。他还来不及多问,李世民就干脆利落地给他下了命令:“石校尉,曾司马,你们二人来得正好!——少时我亲率骑兵冲锋,你们就紧随其后,把我们冲开的突破口横着撕开!”
“怎么?公子要亲率骑兵冲锋?”曾荣大吃一惊。
“没错——历山飞虽然人多,不过是乌合之众,一旦中间被突破,首尾不能相顾,必然溃败!”
曾荣还想再说,你只有这么点儿骑兵,怎么做得到冲破敌阵?可他望了一眼那些骑兵——个个精神百倍,信心十足,仗还没打完,他们就好像都认定了胜利会属于我们一样——他又不好说些什么了。
倒是石胜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公子好比斧刃,我们就好比斧背——斧刃自然是锋利的,竖着砍进柴里;斧背却要厚,顺势往下一剁,横着一撑,这柴就劈开了!”
“——正是如此!”李世民颇为赞赏地看了看石胜,“记住,猛打猛冲,遇到顽抗的敌人不要纠缠,扩大敌阵的创口要紧!”
“得令!”
石胜与曾荣率领步兵,紧随骑兵之后。前面的骑兵弓箭乱发,短兵相接处,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李世民更是了得,左右开弓,箭不虚发。乌合之众一旦吓破了胆,恐慌就会迅速蔓延,溃败的浪潮席卷起来就是一转眼的事。“猛打猛冲”四字,石胜一开始还记在心上,后来就做不到了,因为他们面对的敌军几乎一触即溃,连正脸都看不着,净跟在后面撵了。
历山飞溃败,太原守军大获全胜。石胜与曾荣押着俘虏、带着战利品回来,听到两名军官议论,这才知道他们赶到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一直在北边呢!历山飞人太多了,我们越打越艰难,却不知他们怎么突然就败了?”
“哦,你们不知道——其实你们去打,都是牵制两翼的,唐国公是想从中间撕裂贼阵。他亲率骑兵,深入敌阵,却被敌重重围困。是公子望见情势危急,率领轻骑突围而入,于万军丛中救出了唐国公。”[1]
“——难怪呢!我说怎么一见他,就是一副刚刚冲杀过一阵的样子!”石胜听得兴致勃勃,也加入了进去,“原来是这个主意!唔,这就好比按住敌人的两条胳膊,然后劈头盖脸打他,那还不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可是——这不是没能撕裂敌阵吗?那后来又怎么把敌人打败了呢?”
“这个我知道——因为我们到了啊!公子亲率骑兵冲阵,我们这些步兵,就跟在后面撕裂敌阵呢!”
“这么说,你们是二龙山的人?”
曾荣看出那人神色不对,踢了踢石胜的脚跟,意图提醒他少说两句,却没来得及,石胜早已行了个叉手礼,说出口了——
“不错,我就是石胜,这位就是曾荣。”
那人嗤笑了一声,别过脸去,摇了摇头。
这是明显的轻蔑了。石胜不忿:“你这什么意思?看不起人?”
旁边另一名军官急忙拉住了他:“原来你就是石校尉——我正有话对你讲,来来来,你跟我来……”
“不行——你先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了?刀山血海里杀出来容易吗?你凭什么斜着眼睛看我?”
“石兄,石兄,少说两句吧!”曾荣也拉着他劝。
石胜也不愿意跟这个人多谈,冷哼一声,任他们二人把自己拉开了。
“——张平高一向如此,看不起出身草莽的人,你别跟他计较!”
“他是唐国公的心腹之人吗?”
那人有些惊异地看了看曾荣:“唐国公常常将他引入幕下,议论军情——不过你别想多,那纯粹是因为他有几分军略,并非是同意他的所有意见。唐国公可是宽仁豁达,无分贵贱咸得其心,可不像他这样!”[2]
曾荣心中止不住地冷笑。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引为心腹的是这种人,他自己又如何呢?只怕他们也不是看不起出身草莽的人,而是另有原因呢!我就说么,他们哪里会那么痛快就拆毁京观?
“嗳,我问问你——太原公子,他真的每战必身先士卒?”
石胜心里总记挂着这个人——对于他来说,这辈子何曾打过这么痛快的仗?能不震撼吗?能不上心吗?他心里甚至庆幸,还好我石胜不是个轴人,否则岂不错过了难得的英雄?
“听说讨伐甄翟儿时,他就冲入敌阵,救过唐国公一次。去年年底,在马邑击退突厥时,还亲手射杀了特勒一人——有这回事吗?”
“正是。”
“哎呀呀,我果然没有看错——小小年纪,英雄了得啊!”
“哈哈,那是自然!”
“嗳,还不曾请教你的姓名?”
“赵文恪。”[3]
TBC
[1] 《武经总要·后集·卷九》记载:“高祖拒历山飞,深入贼阵重围数匝。太宗望见之,将轻骑突围而进,弓矢乱发,殪数十人,既接短兵,所向必溃,拔高祖于万刃之中。时骑兵已散,高祖气愦将战,太宗苦谏方止。适会步兵至,太宗奋击大破之。”
[2] 《旧唐书·列传第七》记载:“张平高,绥州肤施人也。隋末,为鹰扬府校尉,戍太原,为高祖所识,因参谋议。义旗建,以为军头。从平京城,累授左领军将军,封萧国公。贞观初,出为丹州刺史,坐事免,令以右光禄大夫还第,卒。后改封罗国公。永徽中,追赠潭州都督。”
[3] 《旧唐书·列传第七》记载:“赵文恪者,并州太原人也。隋末,为鹰扬府司马。义师之举,授右三统军。武德二年,拜都水监,封新兴郡公。时大乱之后,中州少马,遇突厥蕃市牛马以资国用。俄而刘武周将宋金刚来寇太原,属城皆没。真乡公李仲文退守浩州,城孤兵弱,元吉遣文恪率步骑千余助为声援。及太原为贼所陷,文恪遂弃城遁去,坐是赐死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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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二龙山(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