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又错了!”
“啸聚山林,岂是长久之道?今日官军征剿,明日绿林火并,官亦不容,贼亦不容,何日方为了局?寨主,你纵然不为自己着想,总要为你这二龙山的弟兄们打算打算啊!——当年在龙门县战败于人,便一心只想报仇,将这招抚之事断然拒绝,明日难道就不会再败与旁人?战败一次,便结下一处冤仇,长此以往,天下皆敌,到那时,仇是仇山,恨是恨海,你这些弟兄又到哪里容身!”
石胜冷哼一声:“我受了招抚,难道就有了容身之处?”
“二龙山乃是晋阳西北门户,却贫瘠无物产。今百姓皆避贼入城,抄掠亦无所得。若与晋阳分庭抗礼,则粮草兵员必将日渐匮乏。交城、娄烦,山川连绵,多有他盗,倘若图谋晋阳,必先夺二龙山。那时二龙山纵然要战,粮草兵员亦不能支,只得相从。同样是依从他人,何不归顺兵精粮足的太原官军,反倒要做交城、娄烦的贼下之贼?”
“这个……”
石胜与曾荣交换了一下眼神,颇有些踌躇起来。
“适才世民一路上山,见二龙山众弟兄皆面有菜色,骨瘦如柴,住的都是风吹就倒的茅草房——唉,谁看了不同情呢!”李世民趁热打铁,“晋阳城坚人众,多有积聚,粮草可支十年,你若归顺,从此柴米而食,坚屋而居——寨主啊,举兵造反为着何来?难道不正是因为走投无路、冻馁几死吗?今日粮饷屋宿唾手可得,寨主你又何必自绝于生路?”
石胜只低头不语,曾荣看出其意,便施了一礼,说道:“公子请稍待,曾荣要与寨主商议商议。”
“请便。”李世民一伸手,倒像他是主人,对面那两人反而是客。
曾荣拉着石胜下了堂,往堂上望了一眼,低声说:“你看此人如何?”
“虽是仇人之子,不过——”石胜的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挑起了拇指,“说句公道话,似他这般胆识,是我平生仅见!”
“去年李渊初任太原留守,讨伐甄翟儿,在雀鼠谷与敌遭遇。李渊只有数千人,被敌人团团围困,正在危难之时,有一人率领精兵,往来冲突,箭不虚发,如入无人之境,救李渊于万军之中,又与步兵合击,大破甄翟儿。去年年底,此人又跟着李渊在马邑击退突厥,亲手射杀特勒一人——石兄,你道此人是谁?”[1]
“莫非就是李世民?”
“正是。”曾荣又望了望堂上,舔了舔嘴唇,“昔日杨广被突厥围困在雁门,屯卫将军云定兴功勋卓著——我打听到,这里面就有唐国公的二公子李世民的主意。我本以为,他那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儿,焉能有什么奇谋?定是讹传,不可轻信。今日见了他本人——唉,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无能枉活百岁!”[2]
“嘶……”石胜扯了扯胡须,“依你之见呢?”
“他说得没错啊——啸聚山林,终非了局,众兄弟跟着你我,总要为前程打算。况且,你我虽是一心报仇,却未必众人之心皆似你我。今若不从,他以同样的条件诱我部属,分化瓦解我二龙山,又将如何呢?于他而言,一样的条件给谁不是给?于你我而言呢?只怕非但不能报仇,就连这一身也难以保全了!”
石胜几乎跳起来了:“可是那龙门县的京观——难道就罢了不成?”
“嗳——与他讲条件啊!”
“嗳,石兄,休要动怒。来来来,有话可以商量么!”
曾荣拉着石胜重上聚义堂时,石胜犹是一副怒气不息的样子:“有什么好商量的?他是仇人之子,放他下山已是宽宏大量,还想要我归降不成?”
“石兄,你坐下,坐下……”曾荣把石胜安顿好,又对李世民施礼道,“唉,得罪了!——我这石兄性烈如火,要想招抚他,着实有些难办……”
李世民打量了一下他们两人,早知他二人之意,无非是一个摆架子,一个当和事佬,却来诈他,也好自抬身价。他把脸一沉,撩袍起身——
“告辞!”
“嗳——”
曾荣的脸色变了,石胜也是一惊,望向曾荣。曾荣忙对他使了个眼色,石胜暗自跌脚,只得背转身去,一言不发。曾荣追上李世民:“公子似有不悦之意?”
——果然如此。
李世民都看在眼里,心中只觉得好笑,便与他来了个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并非世民不悦,只是两位方才言道,要去商议商议。此时上得堂来,拉拉扯扯,言语之间颇有异见,看起来是还未商议妥当——想必是因有外人在此,故而不得便宜。既然如此,世民且回晋阳,你们商议妥当,再来归顺!”
“好啊!——到这儿成我们找你们归顺了!”
石胜转过身来,本是装出来的怒气,这会儿倒有些成真了。
“寨主,你心中早有决断,又何必作此违心之态?”李世民走到石胜面前,“世民今到二龙山,本是真心想来交个朋友。你们愿归顺也罢,不愿归顺也罢,我都不恼——好不该看我以礼当先,就设下圈套、自抬身价、反来诈我!”
几句话说破机关,不由得石胜满面羞惭,一张青脸都涨红了。他又瞅了瞅曾荣,只见他脸上也是黑一阵白一阵的。
——你道他年纪小不知深浅,略施小计就能唬住,现在如何?人家不往你的路上走,另开一条路,偏偏还有理有据,无法反驳——你还能拿他怎么办?
石胜不由得“唉”了一声,搔了搔头发,自嘲地笑了。
“公子休要动怒,我也是……我也是……”
李世民见状,也笑了笑,上前带住了石胜的手:“寨主,我知你为了二龙山弟兄们的前程,虽愿勉强归顺,心中仍有怨气——既然有怨,你就开诚布公,直言相告,世民与你解了冤仇,此事不就了了吗?光明事情你不做,偏要扭扭捏捏故作姿态,岂不是平白折堕了英雄意气?”
他提起“英雄意气”四个字,石胜不由得心头一暖。
“唉,此事都是曾荣的不是!”曾荣走过来,深施一礼,“都是我的主意——公子,曾荣给你赔罪了!”
李世民腾出一只手来,托住了曾荣的手腕。
“曾郎不必多礼。有什么话,你只管讲!”
“哦,来来来,请请请——请入席!入席慢慢讲!”曾荣急忙相邀,又呼唤左右,“把山寨中的桑落酒都搬出来,方为待客之道!——山寨鄙陋寒酸,不成体统,还望公子不要嫌弃。”
李世民指着堂下的军士们,笑道:“摆开这么大的阵仗,迎我上山,哪里还有嫌弃的份儿?”
三人一齐笑了。
入了席,摆上酒,石胜举杯相邀,一饮而尽。李世民举着杯,闻了闻酒气,心中估量着应该不是什么烈酒,这才饮了。曾荣又来相邀,李世民本不善饮,深恐酒醉误事,忙催促道:“寨主,曾郎,二龙山归顺,都有些什么要求,你们只管讲吧!”
曾荣望了石胜一眼,看见了他的眼色,便说:“既然如此,曾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若要二龙山归顺,有三桩大事。”
“但不知是哪三桩呢?”
“头一桩,要给我们恢复昔日文帝授田之法——每丁授露田八十亩,妇人减半;还有桑田二十亩,以为永业田,土地不宜种桑者,改授麻田;家中如有牛者,授田六十亩,最多四牛——公子,这一桩事,尊公能答应吗?”[3]
李世民不由得多看了曾荣一眼,又认真地看了看石胜,只见他也是满面急切的期待之色。
“——这么说,二龙山的弟兄们,其实也都愿意回归乡里,做一农夫平安到老吗?”
“咳!”石胜一拍大腿,“造反是掉脑袋的事,要是能平平安安做个农夫,众弟兄谁愿意过这种日子呢?”
“好!——既然你们都心向太平,世民一定给你们办到!”李世民将杯握在手中,“——你再说这第二桩。”
“第二桩……”
曾荣又看了石胜一眼,颇有些踌躇——刚才说好了,要虚报兵员,现在还要不要这么办了?
“嗳!公子,你识量过人,我石胜再也不在你面前打诳语,今日便与你交了底了!”石胜打断了他,索性自己来说,“——我们二龙山有八百人,想要编在一个团里,不能分散混编入各军,不知你们答不答应?”
“二龙山是归顺朝廷,又不是被俘投降,为什么要分散混编入各军?——这一桩事,还要问我们答不答应?”
石胜哈哈大笑:“公子真是个爽利人!”
“寨主,第三桩呢?”
“这第三桩么……”说起第三桩事,连石胜也踌躇起来了。
“寨主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唉!——只怕与尊公有些妨碍啊!”曾荣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
“曾郎不必多疑。你们要说什么,世民猜得到——”李世民放下了酒杯,“莫不是要家父拆毁龙门县的京观、祭奠亡魂?”
石胜闻言一震,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拆毁京观就罢了,我哪里还想着要你们祭奠亡魂!就是这拆毁京观……不知你们肯不肯呢?”
李世民叹了一声。
“公子为难了?”曾荣看他这样,心知事有不可为。
“天下战乱,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已是可惨。暴尸骸,筑京观,炫耀武力,恐吓他人,本不是古兵家所善——用兵本是情非得已,意在止戈为武,岂有以杀伐为快意事之理!世民自当劝父拆毁京观,祭奠亡魂!”李世民决心已定,站了起来,施礼告辞,“寨主,曾郎,二位且等我消息——三日之内,世民必来拜会!”
TBC
[1] 《资治通鉴·隋纪七》记载:“诏以右骁卫将军唐公李渊为太原留守,以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为之副,将兵讨甄翟儿,与翟儿遇于雀鼠谷。渊众才数千,贼围渊数匝;李世民将精兵救之,拔渊于万众之中,会步兵至,合击,大破之。”《册府元龟·帝王部·神武》记载:“太宗初从高祖破突厥於马邑,帝手射杀特勒一人,繇是贼退。”根据《资治通鉴·隋纪七》,大业十二年年底:“突厥数寇北连。诏晋阳留守李渊帅太原道兵与马邑太守王仁恭击之。时突厥方强,两军众不满五千,仁恭患之。渊选善骑射者二千人,使之饮食舍止一如突厥,或与突厥遇,则伺便击之,前后屡捷,突厥颇惮之。”
[2] 《旧唐书·本纪第二》记载:“大业末,炀帝于雁门为突厥所围,太宗应募救援,隶屯卫将军云定兴营。将行,谓定兴曰:‘必赍旗鼓以设疑兵。且始毕可汗举国之师,敢围天子,必以国家仓卒无援。我张军容,令数十里幡旗相续,夜则钲鼓相应,虏必谓救兵云集,望尘而遁矣。不然,彼众我寡,悉军来战,必不能支矣。’定兴从焉。师次崞县,突厥候骑驰告始毕曰:王师大至。由是解围而遁。”
[3] 《隋书·食货志》记载:“其方百里外及州人,一夫受露田八十亩,妇四十亩。……丁牛一头,受田六十亩,限止四牛。又每丁给永业二十亩,为桑田。……土不宜桑者,给麻田,如桑田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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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二龙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