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昆明池,真是平静得出奇,众人或清点甲仗,或整束戎装,或刷洗马匹,都在做着出征前的准备。直到下午,才开始流言四起:
“听说了没有?长安城出事了!——有人亲眼看见副护军薛万彻带着数十名骑兵跑出来了!”
“那又怎样?或许是外出公干,也未可知。”
“擐甲执兵、一身是血、张皇失措跑出来的!”
“怎么?竟有此事?”
“嗳,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翊卫车骑将军冯立也跑出来了。”[1]
“长安城里怎么会打起来?还把薛万彻和冯立打跑了?难道又是一个庆州叛乱?”
“事连储君,慎言慎言……”
众人纷纷猜疑,穆居易闻言,想起了长安城里的程光普,不由得担忧起来。
不久之前还在羡慕他,现在不用打仗,将来就算出去打仗,也是去杀敌立功的,不是去送死的,可是转眼之间,他们这里还没有出战,长安城倒先打起来了——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到晚来他们都睡下了,忽闻都尉传令,要众兵卒列队集合。众人手忙脚乱爬起来,整装列队已毕,长史宣读下一道诏敕来:[2]
“朕恭膺宝位,临驭万方,绥育黔黎,於兹九载。欲使仁惠之政,达於天下;德义之方,孚於宇宙。岂谓莫大之衅,近发萧墙,反噬之恶,灭於天性。皇太子建成,地居嫡长,属当储贰,处以少阳,冀克负荷。遂昵近群小,听受邪谋,蔑弃君亲,离阻骨肉,密图悖逆,潜为枭獍。司徒齐王元吉,寄深盘石,任惟翰屏,宠树既厚,职位非轻。背违天经,协同元恶,助成隐慝,递相驱扇,丑心逆迹,一旦尽彰。惟彼二凶,罪穷数稔,祸不旋踵,用取屠戮。念兹丑恶,惭恨盈怀。今祸难既除,氛祲澄荡,国步夷坦,政道惟新,思与万民,涤除更始。可大赦天下。自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申时已前,罪无轻重,已发露未发露,系囚见徒悉原免。凶逆之事,止在二人,自馀徒党,其被诖误,一无所问,各从旷荡。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军国事皆受秦王处分。”[3]
士卒们大多不识字,又是深夜被叫起来,仍是睡意朦胧,根本没听懂这诏书说了些什么,面面相觑。少数几个听懂了的,也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时间竟是默默无声。
都尉却已经不能自已了,激动地高呼起来,那嗓音都浸了泪水、变了调子:“真是一群呆头鹅!还没听出来吗?太子和齐王死了,军国大事皆由秦王处分!——我们要赢了!我们有活路了!突厥人猖狂的日子,到头了!”
众人沉寂了一瞬,随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他们激动不已,互相拥抱、握手、抚背、捶肩,感情难以宣泄,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三军尚未出征,他们已经像是打了胜仗一样——甚至是一辈子最大的胜仗。
怎能不欢呼?怎能不激动?怎能不拥抱、握手、抚背、捶肩?怎能不喜极而泣?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受突厥人的欺凌,家园再也不会被践踏,亲人再也不会被掳掠,再也没有父子相看殁于白刃,再也没有兄弟对面不能相救,再也没有夫妻离散天各一方……从今以后,万家团圆,岁月静好,直到——
“一大家子围着一对儿白发苍苍的老阿翁、老阿婆,够多热闹啊!”
——秦王亲口说过,那就一定做得到!
十一天之后,右卫大将军柴绍于渭州进击突厥。七月初三,柴绍于秦州击败突厥,斩杀特勒一人,士卒一千多人。八月初一,突厥遣使请和。谁知梁师都投靠突厥,又劝说突厥进犯。颉利、突利两可汗悍然撕毁和约,合兵十余万进犯泾州,进抵武功,京师戒严。八月二十四日,突厥入寇高陵。二十六日,泾州道行军总管尉迟敬德大破突厥于泾阳,擒获俟斤阿史德乌没啜,斩首千余级。八月二十八日,颉利可汗进兵至渭水便桥北岸,兵临长安城下。
“刚刚订立的盟约,转眼就能撕毁,突厥人真不要脸!”
“突厥人本来就是靠抢掠四方发的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强盗的后代——你跟强盗讲什么诚信?他们都是二皮脸,什么结好,什么盟约,不过是一张皮,不碍事就贴脸上,碍事了就一把扯下来,你看下面那张面孔多狰狞,那就是盗贼的本来面目!”
“我们的秦王已经成了天子,还怕他什么?依我看,他们是明知道将来必败,倒不如现在赌一把,趁着天子初登大宝——赢了呢,依然骑在四海列国头上作威作福;不得已退了呢,也在我们这里能捞多少是多少!”
穆居易听他们议论,忽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便出言问道:“四海列国?老丈,什么叫四海列国啊?”
“真是个田舍汉,连四海列国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您给讲讲?”
“好,我说说,你们都来听听。这天底下的邦国,除了我们大唐与突厥之外,你们还知道多少呢?”
“我知道——高句丽!”
“还有吐谷浑、党项,他们也年年入寇,就是没突厥这么厉害。”
“还有呢?”
“还有……还有……”
“你们听我说,出了这长安城往西走,越过了吐谷浑,在那大漠流沙之间,有西域三十六国,什么于阗、高昌、楼兰、疏勒、龟兹、焉耆、乌孙、粟特……比西域更远的,还有大月氏,还有安息,还有波斯——波斯你们知道吗?火祆教你们见过吧?火祆教就是从波斯传出来的。嗳,还有天竺,天竺你们总该知道了吧?佛祖就是天竺人啊!还有,在高句丽的东边,东洋大海上,有新罗、百济、倭国……对了,南海里还有赤土、真腊……这就叫四海列国!”[4]
“四海列国,与我们什么相干?”
“傻小子,听说过万国来朝吗?”
“什么叫万国来朝?”
“我听读书人说,当初汉武帝北击匈奴,大汉王朝威名远扬,列国都尊汉天子为共主,年年上贡,岁岁来朝,这就叫万国来朝——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叫做汉人啊!”
“原来我们叫做汉人,就是因为万国来朝……”穆居易想了又想,仍想象不出那样的场面,就转了话头,“老丈,您怎么知道这么多呢?”
“咳,还不是大业五年的时候,各国使节都被隋炀帝带过来了吗?百姓们都要冻饿而死,那昏君却命人用丝帛缠树,炫耀富足——要不是这昏君残害百姓,闹得十室九空,雁门战败之后又把社稷一抛,缩头往南方躲,突厥也不会这么猖獗、欺凌我们这么多年!”[5]
“——他们蹦不长了!”
往年突厥入寇,人人忧惧,今年却不同了。不久之前,张士贵和刘师立两位将军在关中募兵备御突厥,未及旬日便已有万余。诸将争相请战,众士卒个个都攥着拳头,憋着一口气,就等跟着天子打胜仗。[6]
——只因如今的天子,是昔日战无不胜的秦王,是在任何险境乃至绝境下都能力挽狂澜的天策上将。
[1] 《资治通鉴》记载:“守门兵与万彻等力战良久,万彻鼓噪欲攻秦府,将士大惧;尉迟敬德持建成、元吉首示之,宫府兵遂溃。万彻与数十骑亡入终南山。冯立既杀敬君弘,谓其徒曰:“亦足以少报太子矣!”遂解兵,逃于野。”
[2] 《新唐书·兵志》记载:“凡府三等:兵千二百人为上,千人为中,八百人为下。府置折冲都尉一人,左右果毅都尉各一人,长史、兵曹、别将各一人,校尉六人。”
[3] 这道诏书就是《全唐文》里面的《诛建成元吉大赦诏》。
[4] 不同时代的“外国”都混在一起了,是我有意为之,因为本来就是道听途说,当然没那么准确了。
[5] 《资治通鉴》记载:“帝以诸蕃酋长毕集洛阳……诸蕃请入丰都市交易,帝许之。先命整饰店肆,檐宇如一,盛设帷帐,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卖菜者亦藉以龙须席。胡客或过酒食店,悉令邀延就坐,醉饱而散,不取其直,绐之曰:‘中国丰饶,酒食例不取直。’胡客皆惊叹。其黠者颇觉之,见以缯帛缠树,曰:‘中国亦有贫者,衣不盖形,何如以此物与之,缠树何为?’市人惭不能答。”
[6] 《张士贵墓志铭》记载:“太宗仪天作贰,丽正升储,风邸旧僚,咸栖鹤禁,除为太子内率。憬彼獯戎,侵轶关辅,骑屯镐派,尘拥渭滨。太宗遣公与将军刘思立占募将士,曾未浃旬,归公者万有余计。”很多人认为此处“刘思立”就是刘师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燕还巢(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