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行人本来并不是出来打猎的,只因战事已毕,就轻装简从到乡县里来访一访,也好探一探民情——他们正是在山下的村子里知道了此处有虎伤人。只是太原公子素来艺高人胆大,在战场上都敢数骑冲阵,难道会怕虎不敢上山?可是现在,这虎自己撞上来了,却没有槛车,只得把这虎四肢捆缚了,悬在两匹马中间,又让出一匹马来给了受伤的穆居易。天色渐晚,他们举火照明,一边往县城走,一边问起年庚籍贯。
“你是太原人?看你年纪不大,什么时候到的关中?”
“晋阳起兵的时候,三兄穆良就应招入伍,一直跟到了长安。后来刘武周南侵,我们一家人逃往关中,千辛万苦,才在栎阳找到了三兄。”
“家里弟兄几个?你第几?”
“弟兄五个,穆居易最末。”
“四个兄长,现在都在做什么?”
“……只剩下三兄了——他打仗的时候受了伤,整个右手动不了,现在家中奉养母亲。”穆居易不由得红了眼眶,“我父亲去修晋阳宫,活活累死。我大兄被征往辽东,一去不回。我二兄为苛捐杂税所迫,上山采药补贴家用,失足跌下山涧。我四兄在逃难途中患病,也下世去了。”
穆居易想起死去的亲人,只顾着伤心落泪,否则他一定会看到,炬火的映照下,秦王眼里也有泪光。
“你娶妻了吗?”
“还没。”
“回去娶个妻子,生儿育女——你们的孩子,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穆居易连连点头。
李世民又去问程光普:“这位郎君呢?你家住何处?”
“我祖居丰州。”
“哦——丰州!”李世民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这么说……你的家人现在哪里?”
“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只有一个妻子,失陷在突厥至今未归。”
“那你是如何到的我大唐?”
“武德六年突厥入寇,南下原州,光普那时是个骑奴,随军而至。趁主人不备,把他摔下来,夺了他的马,这才逃了回来。”[1]
“哦?如此说来,你的武艺应当不错?”李世民来了精神。
“大王莫非要光普与谁比试比试?”程光普信心十足。
“你身子空乏,现在比试可不公平。”李世民笑道,“先到县城,酒足饭饱,养足精神,把你的真本事亮出来给我们看看。”
到了县里,酒足饭饱,一夜安眠。穆居易已经很久没有安安稳稳休息过,黑甜一觉到天明,谯楼上打了几更都浑然不知。
次日,秦王果然带了几名随从,要试程光普的武艺。程光普自云他最擅长的是摔跤,秦王的那些随从轮番上阵,与他较量——不近身倒还也罢,只要让他瞅着机会抢近了身,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阵天旋地转,就摔得眼冒金星。又换枪棒来,亦能得其妙。李世民连连称赞,程光普信心愈足:“大王,将来打突厥,程光普够不够做个先行?”
“你想做个先行?——鞴马来。”李世民双目灼灼,有如星辰,“突厥人逐水草而居,来去如风,根本不会乖乖等着你打。兔子快,鹰就要比兔子更快。若无弓马之利,怎能克敌制胜?”
“骑马打仗,于我不在话下!”程光普豪气干云。
穆居易忽然觉得十分恍惚——不久之前在太谷,突厥人打我们犹如猛虎扑群羊,可是到了秦王这里,怎么就成了狡兔畏苍鹰?再看程光普,他早已深陷其中,竟没觉出什么来,好像一切都理所应当——秦王的战士,就应该是不败的,战胜控弦百万的草原之主,也不过是苍鹰搏兔而已!
李世民呼道:“杨琪过来——你就与程光普较量较量马枪!”[2]
双方都把枪头去了,上马为战,几番互有胜负。再要取弓箭来,程光普却退让起来了。
“说来惭愧——程光普实实地不善此道!”
李世民正色道:“想去打突厥,不善此道可不成。你只管射来,寡人看看你底子如何——回到长安,寡人教你。”
“怎么?大王愿意教光普?——这么说,您要留光普在府中?”程光普大喜过望,急忙整冠捋衣,撩袍拜倒,“愿为大王效死!”
“这么年轻,休要轻言生死——”李世民扶住了程光普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忽然打量着他笑了起来,“嗳,我看你身体好得很,准能活一百岁。将来夫妻和美,儿孙满堂,一大家子围着一对儿白发苍苍的老阿翁、老阿婆,够多热闹啊!”
蓦然间,程光普想起了那年春天北国的燕巢,他指着燕巢对妻子说,我们夫妻就像这燕子一样,将来也要有许多伶俐的孩子,叽叽喳喳的一大家子,多么有意思……
平日里活泼爱笑的玉娘,那时却十分难过:“燕子年年回老巢,可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故乡呢?程郎,如今华夏一统,你何不逃回南朝去,也好报效朝廷、杀退胡虏——如此,你我的儿孙便再也不用受这罪了。”
一大家子人,白发苍苍的老阿翁、老阿婆,和和美美过一辈子……程光普一时竟想怔了,不觉泪流满面。
“别哭啊,到了那时候,乐都乐不够呢。”
程光普回过神来,急忙拭去泪水,再行一礼:“大王,光普还有一请!”
“起来讲。”
“谢大王!——禀大王,光普与穆兄患难相交,一路上彼此扶持,怎能把他抛在半途?请大王容光普先送他回栎阳,再到长安为您效命!”
“——好义气!”
回到栎阳,四邻们看见只有穆居易一人回来,问起自己的子弟——不是死了,就是下落不明,一时间家家啼哭,不胜惨伤。
穆居易送别了程光普。入冬之后,有进京公干的乡人捎来一信,程光普把他的新住处告诉了穆居易,说是若到长安就来找他。开春之后,老母亲为穆居易张罗着,娶了东邻张家的闺女,男耕女织,倒也和乐。可谁知三个月之后,突厥又来入侵,关中点兵,穆居易也在应征之列。才脱婚服,便着征衣,想到去年的惨景,一家人都不胜悲戚。[3]
大军整装待发,穆居易心中更加担忧了。去年兵败太谷的张瑾,竟然又要领兵——当今天子这是怎么了?文武百官又是怎么了?朝中又不是没有能征惯战的勇将,为什么偏要把他们这些士卒的命,交给一个丧师辱国的庸才?
或许,他们真的不在乎吧,因为他们有秦王。反正有秦王在,所有人的过错都是可以挽回的,除了——那些遗弃道旁的骸骨,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那些永远不会归来的良人。
穆居易突然很羡慕程光普。
他在长安城,在秦王府,现在不用打仗,将来就算出去打仗,那也是去杀敌立功的,不是去送死的。
唉,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再见到他。
同伴见他忧形于色,宽慰他说,往年突厥大举入侵都是在秋季,现在才六月,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他们哪里知道,这次最可虑的还不是突厥人,而是我们自己的统帅——这次是齐王出征!
穆居易很清楚,这位齐王残暴不仁,简直是禽兽投胎。当年在太原的时候,他就畋猎无度,践踏民田,掳掠百姓,甚至当街射人为乐。家人左右就更惨了,被迫拿真刀真枪互殴,每每血流满地,死伤惨重。种种行径,直与强盗无异,太原人躲他就跟躲瘟神一样。现在他成了三军统帅,我们这些士卒还能好?只怕是还没有见着突厥人的面,就先要被自己的统帅折磨死了![4]
数更筹,交五鼓,天欲曙,日将升。
又少了一天——穆居易绝望地想到,他的生命大约已经所剩无多了。
但是又怎样呢?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他们这些人,就像草芥一般,任由风吹,任由日晒,任由雨淋,没有人会在乎——自古都是如此,今天也不过是这样平凡的一天。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今日无事,对吧?[5]
[1]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六年七月)癸未,突厥寇原州;乙酉,寇朔州。李高迁为虏所败,行军总管尉迟敬德将兵救之。巳亥,遣太子将兵屯北边,秦王世民屯并州,以备突厥。”在原州御突厥的应该就是太子建成。不要问我为什么程光普先碰上太子最终却被秦王勾了过去,又不止他一个人这样。《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时凉州人安兴贵杀贼帅李轨,以众来降,令建成往原州应接之。时甚暑,而驰猎无度,士卒不堪其劳,逃者过半。”然后根据《安元寿墓志铭》,这个安兴贵的儿子安元寿参加了玄武门事变……
[2] 杨琪这个名字来自京剧《挡马》杨八姐杨延琪,叫“琪”的人就要跟叫“光普”的人打一架然后带他走嘛。
[3] 这个张氏么……同样是新婚不久就出征,京剧《春闺梦》知道吗?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没有李世民,戏里的结局就会是他们的结局。
[4] 关于李元吉在太原的德行,《旧唐书·巢王元吉传》记载:“元吉性好畋猎,载网罟三十余两,尝言‘我宁三日不食,不能一日不猎’,又纵其左右攘夺百姓。歆频谏不纳,乃上表曰:‘王在州之日,多出微行,常共窦诞游猎,蹂践谷稼,放纵亲昵,公行攘夺,境内六畜,因之殆尽。当衢而射,观人避箭以为笑乐。分遣左右,戏为攻战,至相击刺毁伤至死。夜开府门,宣淫他室。百姓怨毒,各怀愤叹。以此守城,安能自保!’”宇文歆的这篇文字在《全唐文·卷一百三十三》里面也可以查到。
[5] 不用怀疑,“今日无事”就是路易十六那个梗。说实话我第一次了解到那个“上方泛舟海池”,真的觉得路易十六找到了遥遥先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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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燕还巢(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