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是难遂人愿,想什么没什么,怕什么来什么。当初他们怕突厥的时候,总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战场。如今人皆思战,又奉命昼夜兼程奔赴豳州,断敌退路,满以为这回准能打个大胜仗,谁知进击的命令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竟眼看着突厥全须全尾退回草原去了。班师途中,众士卒都十分丧气:
“突厥人根本没有任何诚信可言,跟他们讲的什么和?结的什么盟?讲和结盟,等着他们下次再撕毁吗?”
“是啊,我们风餐露宿赶到豳州,满心要一雪前耻,怎么一仗没打又回去了呢?”
“唉,我就说嘛!突厥没那么好打的!我听那些读书人说,当初汉朝对匈奴,一开始也是不得不和亲结好,休养生息很多年才反击的。”
“那汉朝休养生息了多久?什么时候才战败匈奴的?”
“八十年?一百年?——反正是好几代人呢!”
“八十年?一百年?那时候,我坟头的草都有多高了!”
“唉!看来这辈子是没指望打败突厥了!”
“不然啊——不然!”
忽听有人说了这么一声,那嗓音略带沙哑,咬字发音却硬朗而古俭,那一丝沙哑反倒恰到好处地赋予了它别样的韵味,令这嗓音既有武将的遒劲,又不乏文官的从容。穆居易循声望去,原来是一名骑将,身材高大,容貌颇为英俊,须鬓已经泛白,却精神矍铄,神采奕奕。[1]
“突厥看似不可一世,其实已露败亡之相,原因有五。其一,胡人以游牧为业,逐水草而居,国无长策,一遇天灾,不能赈济,我国复以骁将镇守边关,令他不得南下抢掠以为资,则突厥国内必然民不聊生;其二,突厥治下部族林立,貌合心离,颉利可汗重诸胡而疏族类,胡人又重利轻义、反复无常,可共富贵而不可共患难,一旦民生崩溃,必生内乱;其三,颉利与突利二可汗各怀鬼胎,彼此猜忌,只要施以离间,则彼亡国灭家之祸近在眉睫;其四,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虽然尽为突厥臣属,却并非心悦诚服,不过是欺我中华暗弱,依附那掠夺成性的突厥,也可食我血肉,实与强梁坐地分赃无异,如今圣君即位,重整国猷,中华将兴,诸国无利可图,同盟便将土崩瓦解,突厥一朝有难,他们必定不会施以援手;其五,突厥剽掠成性,背信弃义,天下苦之久矣,我国出兵讨之,人心所向,实乃正义之师。有此五败,突厥焉能不亡?”那骑将说话抑扬顿挫,一气呵成,酣畅淋漓好不痛快。[2]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现在不打,反而跟他们修和结好呢?”
“既然将来必能克定全胜,又何必急于一时。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打,打得城乡破败,百姓伤损,何苦来哉?”
有同伴微微颔首,眼睛都泛红了:“长痛不如短痛,我宁愿战死,反正——我的家乡,我的亲人,再也不要吃突厥的苦头了!”
“不会了,吃苦的日子结束了。”那骑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回去耕织习武,将来好立功。”
他又一抖丝缰,纵马向前几步,望向了地平线上那黛色的群山。
“——况且,四海列国之中,由突厥建立的这个弱肉强食的强盗秩序,眼看着就要崩溃了,而当今天子想要的新秩序,可不是胡汉成仇啊。”
穆居易有些诧异:“您怎么知道当今天子想要什么?”
“你们的行军总管是谁?”
“李靖李药师。”
那骑将微微一笑,扬鞭策马往前奔,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徒留下众士卒面面相觑。
忽然有人反应过来了。
“——他、他、他真的是李靖将军?”
“不会吧……听说李将军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怎么会是他这样的呢?”
“不,按我的经验,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在自己精通的事情上面就越是滔滔不绝,停都停不下来……”[3]
穆居易与同伴们回到了家乡。突厥撤退之后,人们也都回到了家中。又见到自家子弟这回都平安归来了,自是欢喜无限。入冬之后,坊主忽然把各户能从军的男子都召集起来,要他们带上弓箭,还备好了箭垛,要众人抓紧练习弓箭。[4]
“这是怎么了?往年也没这样啊!”
“你们哪里知道?天子亲自带领诸卫将士,在显德殿庭前练习箭术,还亲自考校,射中多的,就赏赐弓、刀、帛,连他们的将领考核都能列为上等呢!天子说了,居闲无事,就当我们的师父,教我们习箭;突厥入寇,就当我们的将领,带我们保家卫国——如此,中国百姓也许能有太平日子过!”坊主眉飞色舞,“嗳,轮到我们番上宿卫的时候,你们可都给我精神着点儿,别在显德殿前出乖卖丑!”[5]
年轻的人们早已欢呼雀跃起来,当下便拿起弓箭,要去练习。
“这、这、这怎么可能?”却也有人叫了起来,“你连《武德律》都不懂吗?持兵刃至皇帝处所,罪当绞刑!天子怎么可能允许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在他身边张弓挟箭?就算天子允许,文武百官也不会答应吧!”
“不错不错,《武德律》记得这么熟——嗳,天子新置了明法科,我看你可以去考一考。”坊主笑着说,“朝中百官多有谏阻,可是当今天子没听他们的。天子可说了,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为赤子,他要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哪有个猜忌将士的道理!”[6]
“万岁!”
欢呼声震天动地。自此,家家户户的男子皆踊跃习武,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明日即发兵讨伐突厥。
过了不久,官府又派人下来,凡是遭突厥掳掠的人家,每口人都发给了一匹绢。老母亲拉着县吏笑谈:“往年一看到你们下来就躲,不是催税呀就是派徭役;如今一看到你们下来就迎,不是有什么好事呢,就是来替我们解决什么难题——哎呀呀,老妪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历过齐、周、隋、唐四个朝代,八个皇帝,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7]
“五郎,你过来,阿娘的话你要记着。”老母亲拉过穆居易来,正色道,“受人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当今天子可是把咱们一家从死地拉回来了,咱们怎么报答都不为过——你可得奋勇杀敌报王的恩才是啊!”
三兄穆良捶了捶自己伤残的右手,声声叹息:“唉!可恨我不能上战场了!”
“阿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初要不是你投了军,进了关中,我又哪能有今天?”
老母亲把妯娌二人也叫了过来,让儿媳抱了孙子来,搂在怀里。
“还是你生的时候好啊!再也不用过我们的日子了!”说到这里,她眼里又泛起了泪光,“唉!可惜你大伯、二伯和四叔看不到今天——要是他们都还在,那该多好啊!”
“阿娘,您别伤心了,您往前看看——等我们凯旋归来,太平的日子就真的到了!”
[1] 《旧唐书·李靖传》记载:“靖姿貌瑰伟,少有文武材略。”李靖的嗓音我直接按谭派老生写了,因为我觉得李靖就应该是谭派。
[2] 《旧唐书·突厥传》记载:“(突厥)其族强盛,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属焉。控弦百余万,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颉利遣突利讨之,师又败绩,轻骑奔还。颉利怒,拘之十余日;突利由是怨望,内欲背之。……颉利每委任诸胡,疏远族类,胡人贪冒,性多翻覆,以故法令滋彰,兵革岁动,国人患之,诸部携贰。频年大雪,六畜多死,国中大馁,颉利用度不给,复重敛诸部,由是下不堪命,内外多叛之。”
[3] 《旧唐书·李靖传》记载:“靖性沉厚,每与时宰参议,恂恂然似不能言。”但是《李卫公问对》里面他明明挺能说的,所以合理推测,李靖就是跟我朝林粟一样,一般情况下沉默寡言,一说起军事就停不下来……
[4] 《新唐书·兵志》记载:“军有坊,置主一人,以检察户口,劝课农桑。”
[5]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九年九月)丁未,上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谕之曰:‘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于是日引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上亲临试,中多者赏以弓、刀、帛,其将帅亦加上考。群臣多谏曰:‘于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今使卑碎之人张弓挟矢于轩陛之侧,陛下亲在其间,万一有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韩州刺史封同人诈乘驿马入朝切谏。上皆不听,曰:‘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另外,《新唐书·兵志》记载:“凡当宿卫者番上,兵部以远近给番,五百里为五番,千里七番,一千五百里八番,二千里十番,外为十二番,皆一月上。”
[6]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九年九月)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余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新唐书·选官志上》又载:“凡明法,试律七条、令三条,全通为甲第,通八为乙第。……及太宗即位,益崇儒术。乃于门下别置弘文馆,又增置书、律学。”综合起来看就是太宗加了明法科,考的是律学。
[7] 《资治通鉴》记载:“(武德九年十月)甲申,民部尚书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践者,请户给绢一匹。’上曰:‘朕以诚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其实,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乎!’于是计口为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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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燕还巢(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