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行见他这样,微微一讶:“你还真要做媒?”
“你看我哪里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李世民指了指自己,又问秋六云,“你拿什么当聘礼?”
秋六云犹豫了一下,三春却在门内说:“依我看,把通婚书送去也就是了,聘礼送过去反而不对了。”
“怎么不对?”
“郎君,你不知我们对他们是怎么说的。”三春说,“那时我父冲进房来,不由分说,将我从榻上揪起来摔在地上,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是一声声‘贱婢’‘娼妇’‘做出苟且之事’。我百般解释,他却只信继母挑唆,不信亲生女儿。我就说,既然实言难见信,索性就将我送官法办吧!”
“——哦!”
李世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既然实言难见信,索性就将我送官法办吧!——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
去年兄长想用喜蹶的胡马害死我,多亏我骑术高超,三仆三跃,毫不受伤。谁知他们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对宇文士及说的那句“死生有命”竟被篡改成“我有天命”,又到父亲面前搬弄是非。父亲坐着,他们兄弟两人侍侧,倒教我一人跪下待罪——跪一跪大人也就罢了,你们两个是甚等样人,有什么资格审我?那时真是气苦难当,免冠顿首,然后不也是说出气话——“索性将我交付有司法办”吗?[24]
我自然知道,父亲是不会把我交付有司查办的——就像当初在晋阳时一样……唉,不一样——当初说“钟爱”是真的亲情,如今劝勉却不过是因为有司入奏突厥来势汹汹、需要我用命抵御敌寇罢了![25]
——那么你呢?
“三春扯住我,假意要走。”秋六云接过了话头,“我就谎称我的金银都是从东市上偷来的,你们拉我上公堂,我就说你们是我的窝主,分赃不均,反来告我。他们当场就吓住了,叫我把女儿带走,他们再也不管了。”
李世民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此事固然是父亲早已把女儿当奴婢看,让一个陌生男子带走她,只当是把水泼出门,可若不是政刑纰缪、百姓贫苦、盗贼频发、裁断不明,这番话又何以能唬住刘氏夫妇呢?
秋六云接着说:“我就趁机说,要他们把嫁妆准备好,还说我有长林门的朋友,要约上他们一同来迎亲。三春又跪在父亲脚边,一边哭一边劝——他们信以为真,吓都吓死了,任我们挑选嫁妆,还搭了两个仆人进去。”
李世民更加哭笑不得了。
——所以,这是秦王本人假扮算命人,当了诈称长林兵朋友的假扮商人又假扮盗贼的假胡人秋六云的媒人,为的就是让这对假夫妻名正言顺结为伉俪?
——你们这桩婚,除了情是真的,还有什么不是假的?
还有,长林兵实在是不像话,拿出名头来都能把逆旅主人吓成这样,再这么下去是不是就能止小儿夜啼了?——有能耐不去打敌人,净会对自己人使威风,谁带出来的德性!
“所以,不能带聘礼去啊。”三春说,“他们以为我是被抢出来的呢——哪会有聘礼呢?”
“嗳,要是这么说,那婚书也不必送了——既然要送婚书,那就要带聘礼;既然不带聘礼,那就连婚书也不送。”李世民又望向秋六云,“可是三书六礼不齐备,岂不是辜负了秋郎一番美意?”
说罢,他又对张彦行使了个眼色。
张彦行抓着秋六云的胳膊,把他推到了门前。
“你去,把你带到长安的金银拿出来——既然你自首,那我做主,从里面挑出一两件来,权当聘礼。也不必多——一来是为一个体面,二来是为你二人偕老百年!”
秋六云伸手欲推门,却又踟蹰了。三春忙在门内说了一句:“秋郎且稍待,三春给你取。”
片刻之后,三春果然取了包袱,从门里递出来。秋六云接过包袱,交给了张彦行。张彦行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挑出一只錾金的簪子。
“——这个怎样?”
“你糊涂了?”李世民说,“——聘礼哪有成单的?”
“哦,成单的不行?”张彦行又翻了翻,“那就这个,一对梳子,成双成对!”他又数了一数,“——连齿数都是双的呢!”
“梳子上面全是齿,见棱见角的,不和合,再换一个。”
“哎呀,你们好麻烦啊!成单的不行,见棱见角的也不行……”
“见棱见角的也不是不能当聘礼,可是你只带一两件,为的是他夫妻二人偕老百年——既然如此,总要挑个寓意好点儿的吧?”
“那你说哪个寓意好呢?”
“我看那对银钏就不错。”李世民弯下腰,挑出了一对银钏,“圆的,没有尽头——你看这寓意多好?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好日子永远不到头!”
“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好日子永远不到头?”秋六云反复念了几遍,越想越欢喜,“好——借你吉言!”
“别忘了,我会算命啊!”李世民晃了晃银钏,大笑道,“——我说的话,必是准的!”
李世民告别了三春、秋六云和张彦行之后,却没径直去刘家店,而是先绕道去了太史令薛颐家中。[26]
“唷,大王,您怎么来了?也不叫人提前说一声,我这整理衣冠捋胡须都来不及……”
“哎,不必多礼了——你快算个适合成亲的日子!”
“成亲?谁要成亲?”
“咳!我谎称自己会算命,在街上交了个朋友,他现在满心里都是要三书六礼齐备,跟心上人成亲——现在不来找你,他一会儿想起我来,让我给他算个好日子,我可拿什么话回答他?”
“算命?街上交朋友?成亲?——这都怎么凑到一块儿的?”薛颐一头雾水。
“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来不及了,明日再慢慢地告诉你——你先算算吧!”
“咳,他要你算个好日子,随便编一个给他不就行了吗?还要特地来找我……”
“婚姻大事,哪能随便编呢?万一日子不好,岂不是误了他们终生?”
“唔,有道理。”
薛颐看着李世民那副诚恳的样子——好像这都是理所应当、举手之劳,丝毫没觉得这算什么了不得的善举。他不由得在心中又一次由衷地感慨——秦王以赤心待人,素昧平生、甚至前一刻还在对立的人,都能如此真诚地为人家着想。我薛颐果然是眼睛亮,这样的仁者不做天子,天底下还有谁配得上此位呢?
“明日二月三十,甲午日——哎呀,这个日子最不好了。上山必定遇虎,渡河必定翻船,授田要被水淹,造房要被火烧,出远门必定遇强盗,入集市必定丢钱财,生女要被贼掳去,生男要战死在边庭,尤其是不能排宴啊……”
李世民知道薛颐一向话多,奈何今日没空听他扯东扯西。听他说起“上山遇虎”“渡河翻船”等语,已经有些不耐烦。可是等到他说起“出门遇强盗”“入市丢钱财”“生女被贼掳”“生男必战死”,心中又不胜叹惋——天下还不太平,灾难每一天都在发生,哪里是因为什么“这个日子最不好”!忽又听到他说“尤其是不能排宴”,不觉一惊——明日圣人要临幸齐王的宅第,必定赐宴群臣,薛颐应是知道的啊,他怎么忽然说不能排宴?[27]
“——明日怎么不能排宴?”
“明日排宴啊,必定要自酿苦酒自己尝!”
——自酿苦酒自己尝?说的是谁?
李世民知道薛颐意有所指,不过他暂且没工夫计较这个。
“嗳,你说说成亲!”
“成亲更不得了了!甲午日行云做雨,要冲撞神灵的,别的倒还罢了——万一不巧,新妇有了喜,那一定是凶神恶煞投胎,生下来就吓死亲娘!”
——你这是在说谁?说我四弟吗?[28]
但我今天真的没空跟你打机锋!
“那么后面呢?”
“三月初一,乙未日……嗳,这个日子不错。”
“时间太紧,恐怕来不及,况且那人病还未好呢……再算一个日子吧。”
“怎么?病还未好?唔,那就越发的要珍重了,他要是不自爱,自己怎样且不说,可不把新妇愁死了……那就三月二十三,丁巳日,也是好日子。”
“——多谢了!”
在薛颐家耽搁了不少工夫,再到刘家店附近时,李世民自远走近,望了几眼,觉得十分异常。
——这家逆旅,为什么只有进去的人,没有出来的人?
地上有马蹄痕,还有足印——是皮靴。
逆旅的门开着,里面静悄悄的,看起来很安宁。
门边拴着两匹马,不时地晃一晃尾巴,刨一刨地面。
李世民的目光停在了绳结上。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他们捆扎帐篷的绳结,跟这个一模一样。
不久之前,高公拿获了一伙突厥间人,还有几条漏网之鱼。他们要是知道“海俊”来,寻访于他,访到刘家店中,也是完全做得到的。
看来,这家逆旅,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他固然可以去把武侯叫来,拿住这伙贼人,可是此时此刻,他们手上有我大唐的百姓。
谁知道现在里面是个什么情形?谁又知道这一来一去的时间,里面又会发生什么?
——必须设法稳住他们,否则,整个逆旅中的人都在劫难逃!
[24] 《资治通鉴·唐纪七》记载:“上校猎城南,太子、秦、齐王皆从,上命三子驰射角胜。建成有胡马,肥壮而喜蹶,以授世民曰:‘此马甚骏,能超数丈涧,弟善骑,试乘之。’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顾谓宇文士及曰:‘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建成闻之,因令妃嫔谮之于上曰:‘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上大怒,先召建成、元吉,然后召世民入,责之曰:‘天子自有天命,非智力可求;汝求之一何急邪!’世民免冠顿首,请下法司案验。上怒不解,会有司奏突厥入寇,上乃改容劳勉世民,命之冠带,与谋突厥。”
[25] 《册府元龟·帝王部·功业》记载:“高祖大惊曰:‘何意敢发此言?汝留勿出,吾将执汝告官。’因命纸笔,即欲表。太宗徐复言曰:‘见天时人事如此,所以敢言。必欲执告,不敢辞死。’高祖乃言曰:‘吾锺爱於汝,汝亦自知,岂能告汝?慎勿出口。且去,明日可更来。’”
[26] 《新唐书·列传第一百二十九》记载:“薛颐者,滑州人。当隋大业时为道士,善天步律历。武德初,追直秦王府,密语曰:‘德星舍秦分,王当帝天下。’王表为太史丞,稍迁令。”
[27] 《册府元龟·帝王部·庆赐》记载:“(武德八年)二月甲午,幸齐王元吉第,宴五品以上,赉物各有差。”
[28] 《新唐书·列传第四》记载:“初,元吉生,太穆皇后恶其貌,不举,侍媪陈善意私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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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春秋缘(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