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站在门首,往里面呼喊了一声:“门上哪位听事?”
只听里面传来一声有些变了调的“哎”,过了一会儿,刘志偕才走出了房,面上仍带着掩不住的青白色。
“我便是逆旅主人……你是来做、做什么的?”
“做媒的。”
“做媒的?”刘志偕吃了一惊,对他连连摇手,“你一定是搞错了!——犬子年方八岁,你就来做媒?”
“没错,没错——你们家不是有个十九岁的小娘子吗?我便是与她做媒的。”
“这……可是今日她已经嫁出去了!”
“嗳,这就不对了。”李世民见他这么紧张,有意玩笑几句,让他放大胆些,“你家几时议过亲?几时定的婚?婚书在哪里?怎么没见过迎亲的人?——三书六礼皆无,怎说是嫁出去了?”
“此事……”刘志偕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唉,我也不便提起,总之她是不在了——罢!就当我们刘家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吧!”
李世民只觉得胃里往下一沉,顿时没了玩笑的心情。
——就当我们刘家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你与她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何以绝情如斯?况且在你看来,女儿是被贼人抢去的,你就一点也不为她担忧吗?平日里你纵容继室和儿子欺凌她,也就罢了;言而无信扣下她的嫁妆,毕竟是商人重利本性——可是如今她被贼人掳去,前途未卜,难道这样都不能引起你丝毫怜念吗?
唉,三春做得对啊!
幸好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儿子,又遇上了一个真心人,还可以自己立一个新家——若要跟你们这样的亲人过一辈子,岂不是生不如死?
也罢,也罢,到底你们也身处危难——等你们脱险之后,三春肯不肯原谅你们这一家子无情无义的小人,那可是她的事!
刘志偕看到对方脸色变了,本来就站不直的双腿更软了,险些跌倒在地。不知怎么,他一见这个人,就觉得对方身上带着一股刚毅肃杀之气。传说中,绝世神兵即使闲置着,挂在墙上,也会在鞘内发出阵阵凛冽的金鸣。而这个人,穿的是一身普普通通的翻领胡服,身旁寸铁未带,面上也毫无凶恶之相,却莫名地令他感到战栗,仿佛听见了传说中绝世神兵的金鸣。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里面那六个突厥人加在一块儿,也未必是这个人的对手!
“你是说海俊吧?”李世民意识到,这逆旅主人今日是再也禁不起任何惊吓了,忙收敛怒容,放软了语气,“——不瞒你说,我正是他的媒人。”
刘志偕顿时面如死灰。
——他跟那贼子是一伙的!
六个夜叉鬼还没走,一个修罗王又上门——唉!看起来我刘志偕必定命断于今日![29]
“店主,你休要害怕——令爱可是交了好运了。”李世民朗声说道,“海郎看她为人机敏,相夫有道,十分喜爱。他不肯草草成婚,定要三书六礼齐备,成个体统才是——得让街坊邻居们都知道,海俊在长安娶了个贤良的妻房,安下了家室。因此他才托我登门,来送婚书和聘礼。”
静悄悄的院子里,又有一个人从房里走了出来,腰里横着一把刀,手就按在刀柄上。
——好啊,这就捺不住了?
“婚书?聘礼?”那人打量了李世民一番,“你到这里来,可是海俊亲自嘱咐的?”
“自然是他亲自嘱咐的。”
“你临行之前,他是怎样说的?”
“这是什么人?”李世民问了刘志偕一句。
刘志偕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顺了:“他是……店里的客人,想是……”
“海俊对我说了些什么,与你何干?你又何必过问?”
“你这桩事来得奇怪——岂有先领走了人家的女儿,后找媒人来下聘礼的?这是哪国的规矩?莫非你们家办事都是这样先斩后奏的?”
“你这话来问我吗?”李世民笑了笑,“——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啊。”
“正是一桩奇事,所以才想知道,那人是怎样把这事托付给你的?”
“他有几句话,嘱咐我务必带到——”李世民转向刘志偕,“你若认下这门亲,海俊必然感念你的恩情。今后他在此安了家,一个女婿半个儿,逢节过寿,他们小两口回娘家,你才知道膝下有亲人。就算你不认这门亲,他也要在长安安家室。翁婿两家隔墙住,不来不往的倒像仇人,坊间若是议论起来,他在外行商的倒不怕,你就在这里开逆旅,恐怕有些不便呢!”
“唉——我也早有此意,岂有不肯的道理?”刘志偕哪里敢跟他犟,也只得如此回答了。[30]
“噢,这聘礼和婚书——”李世民侧转身去,从怀中取出了通婚书和那对银钏,递给刘志偕。
院里那人一看到这对银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这一切都没逃过李世民的眼睛。
“逆旅主人既然答应了这桩婚,就应有答婚书。”那人按着刀说,“可是他不会写字——不如你在此等候片刻,我们去请一个会写字的来,写了答婚书交你带回,这样才得周全。”
“今日晚了,恐怕赶不上关坊门——你们且合计合计,我明日再来取回书。”
李世民说罢,从容告辞而去。
——为自身计,你们可千万别追![31]
这一边,秋六云把他知道的都告诉了张彦行。
“……原来你是秦王的人——唉,你们可要当心了。颉利可汗最忌惮秦王,以为唐廷其余人等不过是纸糊草扎的玩意儿,全仗着秦王才华绝世、平服四方,只要除掉了秦王,南下中原易如反掌。因此他们好几次派间人,在你们这里传谣言,说秦王里通外国,勾结突厥,意图作乱……”
“哦,这个啊……”张彦行苦笑道,“他们是不是说,去年八月在五龙阪,二可汗来势汹汹,却一见秦王就退兵,正是他们暗中勾结的明证?是不是还说,秦王与他们讲和,输以金帛,就是拿大唐的府库去资敌?”
张彦行看起来好整以暇,秋六云倒是急了。
“嗳,你可别这么不当回事!——前年刘世让与突厥通谋的流言,就是突厥人般陁来编造的假话。突厥人忌惮刘世让,就离间唐廷君臣,借刀杀人。大唐天子轻信谣言,杀了刘世让,自毁长城,突厥人还笑你们蠢呢!——唉!我怕的是秦王也落得这样的下场啊!”[32]
张彦行看他如此认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所以,我们必须保护秦王——不管是为了不再过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还是——”张彦行背着双手,抬起头来,看见太白星已经出现在了西方的天空,不由得感慨道,“唉,这样的英雄,休说是四方列国独一无二,就是古往今来也罕有其匹——这辈子能遇上他,何其有幸啊!”
正在这时,从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往这边望了一眼。张彦行一见他,忙告了个不是,走到门边去。那人对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张彦行不觉吃了一惊。
不久,李世民走了进来。
“你怎么带着尾巴来了?要不要……”张彦行比了个下刀的手势。
“别——那六个突厥间人就在崇仁坊里,刘家店已经被他们控制了,现在那里客人也罢,主人也罢,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我刚才暂时稳住了他们,现在打草惊蛇,他们会干出什么来可就难以预料了!”
“什么?他们在哪儿?”
“刘家店——刘娘的家!”
秋六云听到这话,讶然一惊。
“他们……莫非是要找我?”
他忽然觉得有些后怕,忍不住望了一眼虚掩的房门——若不是遇上了三春,离开了刘家店,现在他就该跟那些人一起做坏事了!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传呼声:“关坊门了!关坊门了!出门的都早点儿出门,在外的都赶紧动身,要是客人住得远赶不到,可得给人安排被褥啊!天黑了就别在外面乱晃,又不是王命在身,又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撞鬼事小,这犯禁事大……”[33]
传呼声自远而近,又复远去。
“我说给他们听了,你要在长安娶妻安家——他们就要找到你了,还派人跟踪我,此时必定不会离开刘家店。坊门一关,他们今夜就只好在崇仁坊住着,不会跑出去。”
“也就是说,这一夜就是我们的机会?”
说这话的是秋六云——他没想太多,“我们”二字就脱口而出。
“秋郎也愿意去救人?”
“我……但听张将军调遣!”
只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三春走了出来。
“啊?三春?”秋六云看她一脸坚定的神色,未解其意,忙解释道,“我知道刘家的人对你不好……可是那里还有住店的客人呢!况且,我本是有罪之人,秦王府和张将军不计旧过,你我才能有明天。为人当知恩图报,他们的事就是我秋六云的事……”
“不,我是想——我跟你们一起去。”
“怎么?一起去?”秋六云大吃一惊。
三春阖了阖眼,点了点头。
“他毕竟是我的生身父亲——骨肉至亲,哪能说断就断呢?”
李世民听到这话,心中十分难过。
骨肉至亲,哪能说断就断呢?是啊——尽管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可他依然心存一念,有朝一日与父兄和解,一家人仍像少年时一样啊!
“况且,你若为救我的亲人以身犯险,那我岂不是用真心人换得了假心人?唯有与你一起去,有险有难夫妻同担,才不算吃亏。”
“这也能是吃亏?——我是该说你穷算计呢?还是该说你死心眼?”李世民失笑了,“别胡闹了,有我在呢。”
“我哪里胡闹了?”三春掐了一下腰,指了指秋六云,“你问问秋郎——诓嫁妆的计策是谁想出来的?怎么说、怎么做是谁教他的?我又会想,又会说,又会做,去救人怎么是胡闹?再说,我还有一个你们都没有的长处呢!——你们哪一个比三春更熟悉刘家店?”
“我觉得行!”张彦行一拍手,“——突厥人看到刘娘是个女人,就更容易放下心防了!”
“这么说,你已经有主意了?”听到这话,李世民没有再反对。
“——包在我身上!”
[29] 夜叉是捷疾鬼,是不是很像做间谍的?阿修罗是战神,是不是也很契合身份?
[30] 看出这句的梗在哪里了吗?《资治通鉴·唐纪七》里面,李渊在海池听了萧瑀和陈叔达的话之后:“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
[31] 这句也是有梗的,《资治通鉴·唐纪五》虎牢关之战:“世民谓尉迟敬德曰:‘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又曰:‘贼见我而还,上策也。’”
[32]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突厥恶弘农公刘世让为己患,遣其臣曹般陁来,言世让与可汗通谋,欲为乱,上信之。冬,(武德六年)十月,丙午,杀世让,籍其家。”
[33] 《新唐书·列传第二十三》记载:“先是,京师晨暮传呼以警众,后置鼓代之,俗曰‘冬冬鼓’;……皆(马)周建白。”也就是说,武德年间提醒居民要关坊门了是靠人传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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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春秋缘(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