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骑马的栽跟头,淹死都是会水的,你可别自负过了头,你也有算不到的——秋六云为什么投突厥,你算到了吗?”秋六云梗着脖子抬杠,“你分明是讲不出什么道理来了,才拿谶纬占卜之术来哄人!”
——怎么?愿意讲道理?那好办啊,怕你不讲道理!
算命人正要理论,却听三春呼了一声:
“嗳——他确实算错了!”
两个男人都是一惊,看三春面色潮红,尚有三分羞赧,更多的却是坚定与热切。
他们都意识到,三春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不简单。
“他说,此时那个命定的郎君若在别处,这姻缘就成不了了;若在去宣阳坊的路上,这姻缘就成了。”三春抬着下颌,正视着秋六云的眸子,阳光照着她的脸庞,细密的汗毛泛着金辉,看起来竟骄傲尊严得像个女神,“我告诉你,他算错了!——今日我命定的郎君无论在哪里,这段良缘都能成就!”
秋六云顿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只觉得浑身发麻,连自己身在何方都不知道了。
“你……你要……愿……”他的舌头都打不过弯来了,发出的声音也颤颤巍巍,难以成句。
三春向前一步,离秋六云更近了。
算命人慢慢往后退去——这种时候,也许他离得越远越好。
“从今以后,刘三春就是秋六云之妻。”三春眼中似有星辉闪烁,胸中似有火焰燃烧,“你今去自首,若受徒刑,我便是囚徒之妻;若被流放,我在家等你归来;若不幸……秋郎,你家中还有何人在?”
秋六云这才找回自己的舌头:“还有家母和舍妹。”
“那就是三春的亲娘和亲妹——我替你侍奉慈颜,并为小妹匹配良缘。”
“三春,你何苦……”秋六云汗都出来了。
三春却噗嗤一声笑了。
“——跟你开玩笑呢!”三春从袖筒里抽出一条手绢,递给秋六云,“瞧你急得!你怎么可能会死?我们的雍州牧可是秦王,素来宽宏仁义,高治中也是个好官,你诚心自首,不会获罪的——这连我都知道,哪儿用得着算?”
算命人听到这话,背着双手,微微别过脸去,也笑了笑。
“我知道你恨,你难过,那是因为他们毁了你的家。”三春温言细语,“可是不怕啊——我会再给你一个家。一年两年,置下了家当;三年五年,养下了儿女;八年十年,当初栽下的桃树、杏树都长大了,开花了,红得像霞,结果了,甜得像蜜,儿女们在树下玩玩闹闹,叫你一声阿耶,叫我一声阿娘……”
秋六云听住了,怔怔地想象着三春描述的场景,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那么幸福的一个家,难道……真的就在不远的将来?多年来见惯了家破人亡、焦土荒村,他觉得这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可是低头看看三春,胸中竟蓦地生出一股豪气——她也是没有家的人,难道他不是同样也想给她一个这样的家吗?好男儿双手双脚有何用?不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家、保护她的吗?
“好。”他的眼神渐转坚定,“秋六云也愿给三春这样的一个家——此去万年县,只要能活着回来,你我就再也不要分开了。”
这一句一句,不远处的算命人也听得真。
——这就是你们的愿望,多么单纯,多么朴素。
“你们放心。”他假意掐算了一番,“一定会成真的。”
——绝世的文韬武略有何用?就是为了创造一个没有战乱与冻馁的太平治世,守护这千千万万家单纯而朴素的幸福啊!
不知不觉间,三春流下了泪水。
秋六云慌了,急忙把手绢又塞到她手上:“三春,你怎么了?怎么哭了?什么事情让你难过了?”
“没有,没有……”三春用手绢拭去泪水,“我是高兴……人这辈子,怎么能遇上这样严丝合缝的一个人!还能结为夫妻,就算我明天死了,也……”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我现在,是真的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大人舍不得阿娘留给我的那十六个箱笼,不愿我出嫁带走它们,媒人几次上门,都被他推辞了。那时我又急又忧,却不知这是天借他的手,把不合适的人都拦住了,让我等你出现。继母将我的一只鞋夹在被子里,命我送进你的客房,意图诬我不贞,好让大人名正言顺扣下我的嫁妆。可事实上,这正是给我们穿针引线,令我们成就良缘啊!——所有的磨难,最终都落在了成全上!”
算命人听她这样说,暗叹一声果然如此,这也是一个被亲人抛弃的苦命人,跟当年的观音婢和辅机一样啊。
所有的磨难,最终都落在了成全上——真好,连我也替她高兴。
不知我自己眼前的磨难,会不会一样落在成全上?
“全凭三春勇敢聪明,才能把危机变成转机。”秋六云凝视着三春,越看越爱,伸手轻轻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耳后。
“可是怎么就遇上了秋郎呢?”三春歪了歪脑袋,俏皮地一笑。
算命人转过身去,往前面张望。
——唉,与观音婢分别才半日,怎么又开始想念她了呢?
“哎呀且住!”秋六云突然一个激灵,“——我们还没有三书六礼呢!这怎么能算成亲?不行不行,我既然认定了你,就不能这么草率!”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我来迟了,这儿没我事了?”
三春和秋六云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正穿过院子,朝他们走来。
“来的正好。”算命人笑道,“海俊要自首,这事就交给你了。他还要三书六礼迎娶刘氏——我想这纳采、问名、纳吉已算是行过了,还差纳征、请期、亲迎,你也来合计合计?”
“什么?这都哪儿跟哪儿?”那人一头雾水,“我本来是来抓人的,到这儿才发现是纳降——这倒不要紧,反正我也见多了——可是怎么突然就张罗起婚事来了?”
“等等?抓人?”秋六云一愕。
那人望了算命人一眼,看到他的眼色之后,就颇为自信地笑了笑:“噢,你还不认识我——张彦行。”[22]
秋六云大吃一惊——往来于两国之间的间人,没人不知道“张彦行”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自武德四年以来,突厥安插在李唐的间人频繁被查获,张彦行在其中屡立大功。在突厥甚至有传说,张彦行有七只眼睛——眉心、双手心、双脚心各生一只神目,上能观九天风云,下能览九地山川,中间能窥一切人心,凡是间人都逃不过他的洞察。今日见到他本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他也跟我一样,貌不惊人嘛![23]
他却不知,就在刚才,这家逆旅内外已经被张彦行安排上了人手,貌似各行其是,实则卡住了各方出路——就是他不肯自首,今日也是插翅难飞了。
原来,这一天李世民与房玄龄微服出游,偶然听见三春的仆人在寻找胡兰,就留了个心,套出话来,猜测就是胡兰要接应的那个人。李世民假借算命,拖住海俊,房玄龄暗记方位,把张彦行找了过来。
“你也不知道他呢——他本名不叫海俊,他叫秋六云,原州人。”李世民眨了眨眼睛,笑道,“嗳,我这回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怎么谢我?”
张彦行挑着半边眉毛想了想,故意说:“那不成我报给房兄为你请功?”
“唔,本该如此。”李世民有些孩子气地阖了阖眼,“不过我的功劳已经够多了,这个就算你的吧!”
“可是这三书六礼又是怎么回事?”
“——让他们跟你说吧。”
张彦行望向那比肩而立的一男一女。
不知怎么——似乎是勇气都在刚才直陈胸臆时都用完了,抑或是“三书六礼”平添了一丝微妙的尴尬,三春忽然满面含羞,一跌脚:“你……你跟他们说吧!我回房去了!”
“嗳……”秋六云伸出手来,三春早已掩面进门,将门阖上了。
“咳!”李世民看得发笑,打趣道,“你这个人,是真要跟人家做夫妻吗?”
“我怎么不要跟人家做夫妻了?”
“夫妻自有一辈子的时间好盘桓的,哪里就急这么一会儿?你瞧你这样子——好像今天关了门,明天再也不会开了似的——你是不是要抬起靴子把这门踹开?”
张彦行噗嗤一笑。
秋六云摸了摸脑袋——看他二人神情,这话估计是不太对,可他却没听出这话不对在什么地方。三春在门内倒是听出来了,捂着脸,又羞又气,又不好搭茬,只得假作懵懂,把话头引回张彦行的疑问上:“哎,秋郎,张郎等着你给他解释呢!”
“哦——好,我这就告诉他。”秋六云说,“昨天我留宿刘家店,病卧在客房内,夜间三春——就是那刘家的女儿,她来敲门,给我送了一条被子发汗。我将被子铺下,发现其中夹着一只鞋,又听外面有动静,那刘家的娘子贾氏声声叫骂,听她言语,我知道三春正在找鞋。我想这鞋一定是她丢的,就开了门,想把鞋还给她。三春一见这只鞋,就知道这是继母贾氏设计陷害,将鞋夹入被中,又命三春抱了给我——这天她父亲刚好外出未归,贾氏是意图诬她不贞,好借故剥夺她亲娘留给她的嫁妆。三春想出一条妙计,与我合计好了,又照顾了我一夜。次日,我们二人联手,连吓带骗,把三春的嫁妆诓了出来。我们假作夫妻住进了这家店,又派仆人寻找胡兰,仆人就把你的朋友带来了,这位……啊这位郎君,敢问贵姓?”
“姓李。”
“这位李郎说他会算命,算出我此去自首必能逢凶化吉,又算出我二人乃是天赐的良缘。我们想,萍水相逢,绣鞋为媒,刚刚认识一夜,次日诓嫁妆一拍即合,这难道不正是天意吗?因此我想,我应该三书六礼,迎娶三春为妻!”
“哦——原来如此。”张彦行望了望李世民,啧啧赞叹,“哎唷唷,真看不出来,李郎你还会做媒呢?”
“咳!没听人家都说了吗?这是天意!”
“对对对,天意,天意——天作之合!”张彦行掰着手指头,“纳采、问名、纳吉——已算是行过了?”
秋六云突然很想以床覆面。
毫不相干的事,居然能这么一身的劲——眼前这位真的是传说中有七只眼睛的张彦行吗?
“当然算是行过了。”那一位好像更一本正经,“女方答应议婚了,纳采算是行过了吧?名也问了,八字也问了,算命都算过了,天赐良缘——问名、纳吉都有了吧?”
“那么接下来是纳征了——聘礼和通婚书得送到刘家去。”张彦行问秋六云,“你以什么为聘啊?”
三春在门内红了眼圈。
“他们都不要我这个女儿了,哪里还会认你这个女婿?——权当我举目无亲、独自一人吧!反正离乱之中,一大家子只剩下一个女人也是有的!”
气氛为之一凝。
张彦行只觉得这女子甚是刚烈,李世民却听出了那决绝背后的悲哀。
“还是要去的。”他这回是真的郑重其事了,“三书六礼齐备,才是真正的夫妻。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岂不委屈了你?”
[22] 张彦行就是秦腔《春秋配》里面给李春发和姜秋莲做媒的人,这个人在《洺州梦》番外篇《解辫》中已经出现过了噢。
[23] 七只眼睛这个梗参考了白度母菩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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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春秋缘(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