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海俊冷哼一声:“你说来说去,我倒明白了。”
“明白何来?”
“我也不知你是真会算命,还是假借算命来试探我——你听好了,海俊没犯过任何罪,也不会去什么万年县!你这套花言巧语,只能去骗那些没见识的庸夫,却骗不了海俊!”
“你不知我是真会算命,还是假借算命来试探你?”算命人一拍手,笑道,“着啊!你既然觉得我是真会算命,那就意味着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觉得我是假借算命来试探你,那还是意味着我说的是真的——海郎啊海郎,这可是你不打自招。你偷运金银是受了谁人的指使?来来来,到万年县去说个明白!”
算命人攥住海俊的手腕,站了起来,假意要拉他去见官。海俊心慌力怯,又在病中,挣脱不开。三春在门内一听就急了,顾不得抛头露面,推门而出,扯住海俊的另一只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理?海郎做错了什么?你硬要拉他去万年县,要把什么罪名栽在他头上?——长安这么多盗贼你不管,为什么偏要跟海郎过不去?”
“盗贼也要管,你们这桩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噢,小娘子,你方才还说我算命的确很准,怎么这会儿又成了‘把罪名栽在他头上’?”说罢,不等三春回答,他又转向海俊,“你啊,我都替你着急——何苦来哉啊?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偏要倒行逆施,这不正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吗?”
“我……”海俊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本来,以三春的聪明,绝不至于到此时还看不出这里面的文章,无非是抵不过情之一字罢了。她心乱如麻,只是紧紧拉着海俊的胳膊,死活不让他走。
“唉,海郎,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算命人停下了脚步,不往外走了,“小娘子对你情深义重,你怎么一点也没把人家放在心上呢?”
“我怎么没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她是你什么人?”
“是我妻子。”
“她既然是你妻子,你应该给她什么样的生活?”
“团圆和美,福寿安康。”
“你若往来敌国,居无定所,她还会有团圆和美、福寿安康吗?”
“这……”
海俊面色涨得通红,粗重地呼吸着,望向三春的竟是乞求与愧疚的目光。三春望向他的眼睛,心头忽然一亮。
——往来敌国,居无定所?
难道……这就是海郎不肯答应她的原因吗?
“你是突厥的间人。”
海俊低下头,眼神躲躲闪闪,没有否认。
他本来可以说,你怎么能听信外人,不信丈夫,他本来可以指斥这算命人信口胡说……只是关心则乱,平日里纵有千百般聪明机变,怎奈是真心已许,此时哪里还能想得起来那些假心话呢?
三春见他这样,心迅速灰暗了下去,就像沉入了无底深渊。
海郎身事敌国,他这些金银,是要送给长安城里的突厥间人的!胡兰就是接应他的人。胡兰被捕,供出了海郎,而这个算命人——也许并非真的神机妙算,而是受命于官府,早就知道前因后果,就是冲着海郎来的!
——不,不对,这个人应该是真会算命的。毕竟,他算自己的亲缘和姻缘都算准了,不是吗?
可是——多么荒唐啊!她以为的良缘,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孽缘!三春万般不愿承认,奈何只有这个解释,才能说通这一切啊!
海俊看见三春的面色,慌了。
“三春,我……正是因为这样……我不愿连累你啊!你又美又贤又聪明,怎么能牵扯上我这样的……”
三春明白他的意思。
本来,海俊可以假意答应她,用她的财帛在长安置一处产业,权当安了家。以后往来敌国,对家里就说是出去做行商,在外面又有家眷和家产做掩护,只怕比现在还便宜些。
——可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三春聪明通透,自然也想得到。海郎来到长安之后,病卧客旅,又找不到胡兰,心中只怕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所以他希望他们尽快分开,万一出事,也不会拖累她——他不是不爱她,而是家国难两全啊!
可是——为什么是突厥?为什么是连年入寇、烧杀掠抢、时刻威胁着长安的突厥!
她恨!她……意难平!
“你不在乎我。”
四下里静得可怕。
“我没有……”
算命人已经放开了海俊——反正他此时也走不了了。
“你说,三春有这些钱财,大可以置一处家业,凭三春的聪明伶俐,不愁过不了日子,将来再找一个如意郎君……”三春说着,泪珠滚了下来,“你叫我在长安置家业、找如意郎君,可你做的事——你想引突厥入寇,你想把残暴的隋朝迎回来,你想毁灭我的一切!一旦长安被攻破,我一个平凡女子,就是再聪明伶俐,在胡寇的铁蹄下又能有什么下场?一旦杨家人重掌江山,我是会被采入宫、锢锁终生,还是会被征服役、填入哪一座宫殿的地基下面?”
算命人叹了一声,别过脸去:“别怕,不会有这样的事——我都算过了。”
虽然有算命人这句话,可三春依然是越思越想越难忍,禁不住大哭起来。她心里其实知道海郎犹豫的是什么,只是这些年来她受尽了委屈与折磨,今日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却又是这么个结果,她太需要发泄了。既然心里已经把海郎认作了自己人,不偎着他的胳膊痛哭一场,还能指望谁呢?
“你这套花言巧语,只能去骗那些没见识的庸妇,却骗不了三春!——放着太平日子不过,你为什么偏要倒行逆施?”
“三春,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也要为我想想啊!”海俊急得满头是汗,揩也揩不净,“不是我不愿……只是,我愿降,他们也得愿宽恕啊!”
算命人看他们又哭又闹,心中也十分同情,遂提点了一句:“只要你去万年县自首,准能得宽恕。”
“你怎么知道?”海俊反问道。
“我算命很准的。”
“好,那你就算算。”海俊冷笑道,“我去自首又会丢了什么?耳朵还是鼻子?”
“此话怎讲?”
“算命人能知祸福,你又何必假作不省?”
海俊苦笑着。
他思来想去,实在摸不准这算命人的身份——他若真是来算命的,与朝廷毫无瓜葛,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万年县自首?他若不是个算命人,又怎么知道三春与亲人缘浅、骨肉不能善了,还知道天赐的良缘就在眼前?
难道说,其实两个都是真的——他既是真的会算命,又是真的听命于朝廷?
——罢罢罢,你既然一口咬定你是个算命人,那我就当你是个算命人吧。
“两年前的七月,突厥入寇原州,当地人聚集起来,入坞自保。正在此时,李唐的太子循行北边,便有四百人出坞来投,你知道结果如何吗?”海俊冷笑一声,“他们都被割去耳朵,赶了出来!——人家出降,你不肯受降,也就罢了,为什么要这样羞辱人?说什么隋朝暴戾,你们与隋朝又有什么区别?”[19]
算命人竟无言以对。
还有什么可说的?兄长他做事不仁,这一笔账人家可不会记在他一个人头上,而是会记在整个李唐头上!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他这一件恶事驱散的人心,得靠多少善政才能收拢回来?没有天下归心,我们就会步上隋朝的后尘——江山一统容易吗?做储君的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呢?
“你胡说!”三春面上犹挂着泪珠,倒是与海俊争辩起来了,“那能是一回事吗?你又不是未满十岁的小孩子,难道你不知道大业年间,他们是怎样催逼徭役、怎样把上百万儿郎断送在辽东、怎样把北方的百姓都抛弃给了胡寇?你还骗我说,胡兰借钱给你们家,你才免于被征——你分明是懂的,可为什么现在却说出这种话来?”
“那是隋炀帝一个人罢了。”海俊的嗓音闷闷的,似乎有些底气不足。
“你……”三春气急,发起了恨声,“我明白了!——你是突厥人,我们的苦楚你哪里关心!你假扮汉人进长安,腹中还是那颗虎狼心。你最恨我们天下一统,巴不得我们再乱起来,你好跟你的族人一起烧杀掠抢!”
“你错了——我本来就是汉人!”海俊突然激动起来,红了眼圈,“听好了,我的本名——秋六云!”
他哼了一声,又像是嘲讽,又像是叹息。
“我说我来长安是为了替父报恩,固然是假的——郎君,你神通广大,能算出我为什么要当突厥的间人吗?”
算命人面色沉重,颔首不语。
“我是为了替父报仇——我父亲,就在那被割了耳朵的四百人中。”海俊平静得有些可怕,“回家之后,他羞愤难当,就找来了一套火祆儿的衣服,戴上他们的帽子,遮住耳朵。可就在去年,突厥又入寇原州,那时颇有流言,说朝廷要焚毁长安,迁都山南,把原州像当初的丰州一样割让给突厥。诸村诸坊人心惶惶,官吏们不能禁制,因家父改换了火祆儿的衣冠,他们就说他串通胡人,这谣言就是他散布的——他们……他们就把家父抓起来杀了!”海俊两腮的肌肉在微微颤动着,眼底似乎燃烧着火焰,“大人本是汉人,你们逼他当假胡人;当假胡人也是一条死路,那他的儿子索性就真去投胡人!”[20]
不待算命人答话,他昂首挺胸,任由涕泗横流:“我知道朝廷不会在乎——反正他们连丰州都可以割让,连长安都可以焚毁,哪里会在乎区区一个秋六云投了突厥呢?可是匹夫亦有志,我秋六云誓死不向李唐低头!”[21]
秋六云拭去了泪水,正色看着算命人。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简单,绝不仅仅只是一个算命人——既然你已经窥破我的底细,何不把我送官请赏?”
“海……秋郎!”三春慌了,双手抱着秋六云的胳膊,面色煞白,“你就听了他的话吧!”
“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要再受他们的侮辱!”
“绝不会!”算命人说得十分坚定,“你去万年县自首,不仅不会受辱——你若能提供有价值的消息,说不定还能受赏呢!”
“他说得对!”三春恳切地说,“谁说投降就一定会受辱?大唐朝廷中的降将还少吗?李药师、屈突通、尉迟敬德,他们不都是降将吗?你怎么就只看到眼前的事,看不到别的呢?”她越说越急,越说越气,忍不住捏起拳头轻轻地捶了秋六云一下,“你——你真是好歹不分!就算这样,你也不该去投突厥啊!你把隋朝迎回来,那还不如现在呢!”
“不能怪秋郎——是他们把亲人逼成了仇人。”算命人面带惭色,嗓音沉重,“把汉人逼成了胡人,这是朝廷的耻辱。”
四百人对于肉食者来说,或许只是一个数罢了。可是对于他们每一个人来说,你的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会决定他们终生!上位者手中一颗小小的石子,就能激起民间的千尺浪。唉,为政者——不可不慎啊!
他知道突厥间人散布了些什么流言。他们说,隋炀帝通西域大张国威,修运河联通南北,罪在当代,功在千秋;修运河、造龙舟、营东都、修长城、征辽东,都是为了削弱门阀世家,而各地起义,也大多是门阀对隋炀帝不满;隋朝科举取士,让平民百姓也有当官的机会,可是现在的朝廷,却在今年正月恢复了中正官,足见他们不过是世族豪门的傀儡……
那些人——萧后,义成公主,杨政道,他们真的不清楚隋朝是因为什么而崩溃的吗?不,他们正是太清楚了!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期待着我们重蹈覆辙!
不过,他们有些话倒没说错——今年正月,依周、齐旧制恢复了中正官,以本州高门望户中人为大中正,品量州内人物,此举的确不妥,应该废除才是。
“你既然说,都是他们把亲人逼成了仇人,那我还去自首什么?”秋六云仍不信服,“——你怎么知道我此去不会再受侮辱?难道你能做得了他们的主?”
算命人仍是那句话:“我算出来的——我算你此去自首,必能逢凶化吉。”
——因为有我在。
只要有我在一天,就会把灾难挡住一天。
[19] 《新唐书·列传第四》记载:“(李建成)尝循行北边,遇贼四百出降,悉馘其耳纵之。”《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武德六年七月,“癸未,突厥寇原州……巳亥,遣太子将兵屯北边,秦王世民屯并州,以备突厥。”
[20] 《册府元龟·帝王部·备御》记载:“唐高祖武德初,以丰州绝远,先属突厥,交相往来,吏不能禁,隐太子建成议废丰州,拔其城郭,权徙百姓,寄居于灵州,割并五原榆平之地。于是突厥遣处罗之子都射设率所部万余家入处河南之地,以灵州为境。”
[21] 江六云就是《百花赠剑》里那个海俊的本名,这里为了凑“春秋”改了。顺便说一句,“春秋”两个字各拆一半再组合起来,不就是一个“秦”字吗?所以春娘和秋郎在一起合该秦王做媒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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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春秋缘(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