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觉得这人算命算得离奇,但既然他这么说了,去找找也无妨。她呼唤仆人,让他去万年县询问。可那算命人却阻止了他们:“仆人不管用,必得海郎亲自去,保管手到擒来。”
三春在门后听着,觉得稀奇。
“郎君,你算命准吗?”
“我算命准吗?”算命人笑着说,“赌局一开我就能算出输赢,连输多少、赢多少都能算出来。两军对垒,难分难解,我不仅能算出胜败,而且能算出决胜在哪一天。山又高,谷又深,路又曲折,林又密,凭你怎么潜形匿迹,我不算不要紧,一算就知道你藏在哪里,一逮就逮个准。”[16]
三春歪了歪脑袋:“你真这么厉害?那你算算,突厥贼子什么时候灭亡?”
海俊深吸一口气,暗暗攥了攥拳,抿了抿唇。
这点反应并没逃过算命人的眼睛。
“不出十年准灭亡。”[17]
“不出十年?”三春大吃一惊,“你可真够疯疯癫癫的,大白天的怎么就胡言乱语起来?”
“休说我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别的事情不敢说,我算人败亡最有准。”算命人打量了海俊一番,“哎呀,不好——海郎,你赶紧到万年县去,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
三春嗤笑一声:“真是信口开河!刚才是找胡兰必得亲自去万年县,这会儿又成了非去不可,否则就要大难临头?”
不唯三春越听越离谱,海俊也摇了摇头:“我却不信——你倒是说说,海俊要是不去万年县,会有什么大难?”
“上绳索,戴镣铐,披枷带锁进牢房。”
海俊背着手,昂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我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又不曾犯罪,怎么会进牢房?”
“说什么清清白白好人家,有三桩大罪在你身。”
“请指教?”
“头一桩,你不该诱拐良家女。”
三春一愕。
——这人确实会算命!他算对了!
“那第二桩呢?”
“且慢!”三春反应过来,还要争辩几句,“我与海郎结为夫妻,乃是父母之命,怎说是诱拐良家女?郎君你算错了!”
“我算命从来不会错。”算命人侃侃而谈,“或许是有什么隐情,连你二人都没想起来,也未可知——倒也无妨,此事不久应验,便知分晓!”
三春心知他没算错,嘴上却还要犟三分:“便有此事,也一定是官府不明、栽赃陷害!”
算命人不由得叹了一声。
官府不明、栽赃陷害?
——唉!休说是民间如此,就是在太极宫中,又有什么清白公正可言呢?御榻上的那人屡屡失信也就罢了,可那些小人栽赃陷害,他竟也听信谗言、屡次冤枉我,真是气都要把人气死了。我受几次冤枉还是小事,毕竟也没真被问罪;那普通百姓受了冤枉,动辄就是家破人亡,又靠谁做主呢?
“你叹息什么?”
算命人回过神来,摇头苦笑:“我叹的是你们参不透机关。”
“我也不知什么机关不机关的,天大的事情自有我们夫妻同担!”三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藉由就把真心话一吐为快。
海俊听出来她在自陈其志,心中十分感动,却无法回应她,只得硬着头皮,接着问道:“郎君,你再说这第二桩。”
“第二桩,你不该偷运金银。”
海俊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又勉强笑道:“我是原州人,这金银不是从潼关以东来的,我没犯关禁。”[18]
商旅废弛,玉帛不通,这也是一桩弊政——唉,该改的事情太多!
“我说你偷运金银,可没说你犯的就是这条关禁啊。”
乍闻此言,三春也是不信,可又听算命人这么一说,她心中一转念头,忽然想起来了——在刘家店中,海俊不是说过这些金银是前天从东市偷来的吗?他说的固然是假话,可是万一真的惹上官司,父亲和继母如是指认,这“偷运金银”岂不真成了一桩罪?
——看起来,这人真是有本事!
海俊摸了摸鼻子。
“第三桩呢?”
“这第三桩么——”
算命人略一停顿,注视着海俊。
“你受了谁人的指使?”
海俊抬头触到那目光,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双眼平静而凛冽,却似乎蕴含着一旦爆发就必将惊天动地的力量,令他不寒而栗,竟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鹰隼盯住的猎物。
“我说出来,反为不美,你还是自己到万年县交代了好。”
海俊已是汗流浃背,面上却仍笑了笑,到底颇不自然:“我哪有什么可交代的?”
算命人淡淡一笑,似已胜券在握。他正要说下去,三春忽然又开口了——她刚才只顾着想心事,全没在意外面两个男人又说了什么。
“这位郎君,我想……我想请你算算命。”
“你也要算命?”算命人瞥了瞥海俊,暂且把他放一边,让他自己掂量掂量,“但不知要算男命还是女命?”
“女命。”
“倒要请教八字?”
“丁卯年,甲辰月,己未日,丙寅时。”
“这是谁啊?”
三春有些不高兴:“算命还要问这个吗?”
“唉……”算命人叹了一声。
“怎么了?你为什么叹息?”
“我看此人父母兄弟缘都很浅啊,恐怕……一家骨肉不能善了啊。”
三春一听此言,不觉又惹动了愁肠。
——不能善了?
跟一个刚刚认识一夜的外人一起,诓父,索财,离家,骨肉亲情就此罢休,自然是算不得善了!
可是,如果今日她不这么做呢?早晚有一天她还会被继母陷害,亲娘留给她的嫁妆会被父亲名正言顺地剥夺,说不定她还会被抛弃、被出卖……不知道会沦落到哪一边!——那时难道就“善了”了吗?
“怎么?算错了吗?”
“没有。”三春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我想这都是天意如此,天定不该你的,留也留不住——既然亲情非我之分,索性迟断不如早断,任人摆布不如自己动手!”
算命人心中一动。
——这一回她没否认。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恐怕一家骨肉不能善了”固然是说中了她的家事,难道就不是对自己未来的预感吗?太子就算连结外将、私运甲仗、意图举兵作乱也依旧是太子,秦王扫平群雄、镇国抚民反倒屡受责难,一句无心的“生死有命”都能被诬陷成意图谋反——什么意思呢?他们打你无罪,你还口就是不该,父亲一意偏袒,他们一定会变本加厉,将来的路只有越来越难走!
好一个“迟断不如早断”,好一个“任人摆布不如自己动手”。她断得这般干净,想必是被亲人伤透了心。只是这桩姻缘,缺少了父母的祝福,实为遗憾。况且有违父母之命,骨肉成仇,也不成个体统。
“唉,”他叹道,“这也是多年丧乱,人心不古……”
“命该如此,何必徒然悲伤?”三春口中喃喃,倒像是在安慰自己,“郎君,我要算的并不是亲情。”
“那么小娘子要算什么?”
“你就替我算一算……”话到嘴边又含羞,三春踟蹰了一会儿,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算一算红鸾何时照临此身?”
“原来是要算姻缘。”算命人笑了笑,暗暗打量着海俊,“须知人生际遇,亦由天命,亦由人功。天赐的良机稍纵即逝,你若识他不出,白白错过,就是天也帮不了你。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可不慎啊!”
海俊重重地叹了一声,按住了太阳穴。
三春听到海俊的叹息,只当他也为此纠结,不觉又喜又忧,心中百转千回,正不知如何倾诉,却听见算命人又说话了。
“就比如海郎——你若不去万年县,就将有牢狱之灾;你若去了万年县,把你来到长安的根由都交代了,必定逢凶化吉,祸事反倒成了喜事。”
三春不由得一怔。
这算命人一再要海郎去万年县,起先是找胡兰一定要亲自去,接着是不去必有灾祸,现在索性直接点出要他“交代”来到长安的根由——他似乎话里有话,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海俊在门外也想到了这一层,他同时又想到,这算命人还说过,胡兰被困了,还泄了密——难道胡兰已经被他们抓住了,还把他供出来了?那么这个算命人……他是真的神机妙算,还是通过别的途径把他的底牌摸了个一清二楚?
“你……”海俊忍不住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热心肠的算命人。”
“郎君,”三春隔着门又开口了,“实话告诉你,你算命的确很准——你说吧,这天赐的姻缘到底在哪里?如何成就?”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眼前?
三春眼中一下子充满了希望,犹如两汪碧绿的春水。
——天意如此,海郎你还犹豫什么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正待开口,却又止住,眉尖微蹙,踯躅片刻,又把这口气缓缓吐出,倒像是一声叹息。
“要想成就,却也不难,就在此日此时——”
“此时?”三春急切发问,却听到门外的海俊与她一同出声,不由得掩住了脸颊,自觉发烧得很。
“唔……”算命人点了点头,“此时那个命定的郎君若在别处,这姻缘就成不了了,若在去宣阳坊的路上——嗳,这姻缘就成了。”
“你……你怎么又让人到万年县去?”三春又急又气,一跌脚,“万年县又不是做法事的,怎能消灾解难?又不是做媒妁的,怎能成就良缘?”
“万年县怎么不能消灾解难?怎么不能成就姻缘?”算命人正言正色,说得极其认真,“不能保护百姓免于灾祸,不能令万家和美安乐,还做的什么父母官?别说一个小小的万年县,就是当今天子,他若知道你的苦情,也该替你消灾解难,成就良缘!”
[16] 来了解一下太原赌王李二公子,《旧唐书·列传第七》:“时太宗将举义师而不敢发言,见寂为高祖所厚,乃出私钱数百万,阴结龙山令高斌廉与寂博戏,渐以输之。寂得钱既多,大喜,每日从太宗游。”再了解一下神机妙算天可汗,《册府元龟·帝王部·料敌》:“十八年九月,高昌破焉耆而虏其生口七百。初,王师之灭高昌也,尽以还之。焉耆王背德怀二,归诚於咄陆可汗,诏安西都护郭孝恪伺机便以讨之。辛卯,帝谓侍臣曰:‘孝恪近奏称,率兵三千,以八年十一月诣焉耆,二十日应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计其行程,使人今日应到。’言未毕,驿骑至云:‘郭孝恪已破焉耆。’”至于深山老林里找人,可以参考柏壁之战那神兵天降一般的伏击,《资治通鉴·唐纪四》:“尉迟敬德、寻相将还浍州,秦王世民遣兵部尚书殷开山、总管秦叔宝等邀之于美良川,大破之,斩首二千馀级。顷之,敬德、寻相潜引精骑援王行本于蒲坂,世民自将步骑三千,从间道夜趋安邑,邀击,大破之,敬德、相仅以身免,悉俘其众,复归柏壁。”
[17] 突厥不出十年必灭亡,那是李世民在武德七年谏阻迁都的时候说过的话,《资治通鉴·唐纪七》:“形势各异,用兵不同,樊哙小竖,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虚言也!”
[18] 李渊实行关禁,至武德九年八月李世民上台之后才废除,可参考《唐大诏令集·卷一零八》中的《废潼关以东缘河诸关不禁金银绫绮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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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春秋缘(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