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三春惊呼一声,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慌忙放下镜子,跑过来拉扯帐子。海俊发着愣,任她放下了帐子。
三春脱下嫁衣,一边叠一边解释着:“我、我看它好看……所以就试了一试……”
“好看,真的……真好看……”
帐子就飘落在海俊的鼻子前面,随着他的呼吸颤动。天光在外面亮着,白花花的一片。海俊眨了眨眼睛,这才回过神来。
——不行,不能,我有大事在身,况且……又怎么能耽误人家的青春呢?
此时的三春只想逃离这里,看看日色,已是昼食时分,找到了借口:“我……我去把吃的端上来。”
三春急急忙忙把嫁衣收回去,关上箱笼,推门而出,阖上门,忽然又转过身去,面对门扉站着,抚摸着自己的脸,只觉烧得厉害。过了好一会儿,她觉得心跳平稳了些,这才去端吃食。海俊也没问她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二人各吃各的,心事重重,各自思量。
“三春,”海俊终是先开了口,“胡兰要是找不到,你我……就分别吧。”
三春持箸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分别?”
她忽然有些着恼,又有些委屈——你若要分别,为什么刚才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你若是有心,说出“分别”二字又算何意?
“——海郎要去哪里?”
“自然是回原州去。”
“那三春去哪里呢?”三春放下了箸。
“三春有这些钱财,大可以置一处家业,凭你的聪明伶俐,不愁过不了日子,将来再找一个如意郎君……”
“再找一个如意郎君?”三春这下真的恼了,她把胡床搬到门口,背对着海俊往上面一坐,“他们都知道,你我是……”说到这儿,又是一顿,身子一软,脑袋往回转了转,语气转弱,“是夫妻啊!”
海俊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他眼睛又不瞎,看三春如此情态,早猜着了她的心事,心中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她心似我心,忧的是好姻缘终难成就。满怀心事又不能对她讲明,只有不言不语低着头。
三春心中也在暗自盘算,海俊方才看着她的那副样子,分明是也衷情于她,却为何现在又说要分别?看他也不是个轻佻的人,莫非是这其中另有缘故吗?她深深地呼吸了几下,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着海俊坐下。
“你……莫非是你已有家室了吗?”
“海俊尚未娶妻。”
“那便是因我出身低微,不能与你相配?”
“海俊也并非高门大户。”
“难道你是嫌三春心不灵,手不巧,相貌丑陋,身段不苗条……”
“这是说哪里话!”海俊急忙说,“三春相貌标致,骨肉匀停,体贴周到会照顾人,聪明伶俐更是万人莫及——海俊哪里敢嫌你!”
“那……那是为何!”三春将身扭转过去,手扶着胡床,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莫非是你觉得,三春是个伙同外人诓骗父母的不孝女,将来必定不能做个贤妻吗?”
“哪有此事!”海俊急了,“都是他们不好,虐待你,诬陷你,图谋你的嫁妆。危难临头,还想把你推出去替他们消灾,哪里还把你当亲人?你不过将计就计,他们是自作自受——怎能说你不贤孝呢?”
“既然三春又美又贤又聪明,那你为何……”三春又转过身来,面色通红,“难道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海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来,离三春越来越近。
三春慢慢抬起头来,迎着他。
海俊手摸着胸膛,正要开口,就在此时,忽听外面仆人叫道:“小娘子,我回来了!”
三春一惊,皱了皱眉,并没起身,只在门边问:“胡兰找到了?”
“铁鞋磨穿都没找着,不过——这位郎君说他会算命,愿意替我们算算。”
“算命?”三春心中一动,不由得站了起来。
“唉!胡兰找不着,找来一个算命的——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吗?”海俊显然并不认同。
“嗳——”只听外面有个男子的嗓音,咬字如切金断玉,音调却又圆融醇厚,只要听着一声,就好像耳朵深处被搔了一下,令人欲罢不能,“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找一个胡兰如大海捞针,你们这么找要找到什么时候?不如算一算,就是算不出他在哪里,也算得出怎么找能找着。况且我又不图你财帛,只是有这一手本事,故而来帮帮你——算算何妨呢?”
“说的是啊。”三春瞥了海俊一眼,眨了眨眼睛,“我正要找个算命的——算算你……”她又瞥海俊一眼,欲言又止,一跌脚,“唉!算算我!”
三春正要开门,海俊却抢在她前面拉住了门环。
“海郎,你这算何意?”三春急了,“你怎么知道……就一点可能都没有?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好问歹问你不说,左猜右猜也不是,请人算算还不行吗?你……你还讲不讲理?”
“我……我是想……”海俊涨红了脸,“哪有做丈夫的在房中安坐,叫妻子在外面忙前忙后的?”
三春一愕,猛省在外人面前他们还要假作夫妻。
海俊开了门,搬了两张胡床出去,然后将门掩上了。三春站在虚掩的门后,反复咀嚼着海俊刚才那句“丈夫”“妻子”,思来想去,竟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说给别人听的,还是……某种承诺?一颗七窍玲珑心,本是最善洞察的,此时为情丝缠绕,哪里却还分得清真真假假?
他们这一言一语,门外的算命人都听得真。
算算你?算算我?——除了胡兰在哪里,这女子还要算什么?
你怎么知道就一点可能都没有?——听起来,似乎是这女子一心想要什么,那男人不答应?
好问歹问你不说,左猜右猜也不是——嗯,这位海郎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他不肯说的是什么,我倒是知道三分。
哪有做丈夫的在房中安坐,叫妻子在外面忙前忙后……
“这一娘子,你是长安人吗?”算命人问了一句。
“自幼生长在崇仁坊。”三春答道。
——海俊不会有个长安的妻子,他们不是真夫妻。
——莫非是这女子爱上了这位海郎,想要与他成就姻缘?他们现在住在一处,必定是私奔出来的。可惜啊,你一点儿也不知道海俊是个什么人!
“既然自幼生长在崇仁坊,为什么不回自己家住,却要住在客舍中呢?”
“我……没有家了!”
三春语气里的生硬和倔强,令算命人暗暗一惊。
他很熟悉这种感受,也很清楚这女子为什么会这样说。
——看来是在家里受尽了委屈,因此被外人轻易就哄了出来。
呀,我错了——若是海俊把她哄骗出来的,为什么不索性骗到底,假意说要娶她为妻,骗不下去再甩掉她?思其举止,观其神色,海俊对她倒像是真心。
算命人心中略一盘算,打定了主意——本来就是要给海俊指一条生路,索性一并成全了他们的好姻缘,岂不美哉?
他们彼此见过了礼,坐在胡床上。
海俊其实很是不以为意,不信胡兰的下落真能算出来,只是人家自荐上门,也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因此保持着礼貌:“郎君,不知你算胡兰下落,要怎样算法?”
算命人笑了笑,看了看地上的影子:“现在是癸巳日,庚申时。”
“那又怎样?”
算命人掐算了一番,说:“你往南走,出崇仁坊南门,前面就是平康坊……”
三春在门后倒吸了一口气。
——这算命的郎君太不正经!别是拿我们寻开心的吧?平康坊,那是娼妓们住的地方啊!找个胡兰竟然要到那里去找?
好在那算命人还在接着说:“进了平康坊,你笔直往南走,千万别左右看,也别回头。”
三春这才舒了一口气。
“出了平康坊,再往南就是宣阳坊。你从北门进宣阳坊,然后往右转——就那儿,准能找着胡兰。”
三春一想,有些疑惑:“宣阳坊北门进,往右转——那不是万年县吗?在那儿能找着胡兰?”
海俊听到“万年县”三字,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唔……”算命人一垂眼眸,又掐算了一番,“你要找的人,现在恐怕遇上了点麻烦。”
“麻烦?”
“一桩秘事在他身,可他却被困了,还泄了密。”
海俊眨了眨眼睛,仍是镇定的模样:“秘事?被困?”
“唔——不过无妨,你到万年县一定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