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又传来消息,说这个陕东道大行台可了不得,官员品秩皆与长安朝中相同,只是数量有所差少,山东行台及总管府、诸州都归它管——当时范愿就说坏了,冤家对头就要来了,往后的日子难过了!”
“也是半年来打得太顺了,很有几个人得意忘形,说□□也算不得什么,在武牢关他只是运气好而已,刚好撞上我们在朝谒,要是那时我们机警些,被活捉的可就是他了!再说,十万人绵延二十里,那么大一片战场,唐军三千五百人撒上去,跟胡饼上的芝麻似的,就是站着不动让他找,他也未必能找着夏王,何况四面又没有墙,就算打不过,跑还跑不掉吗?夏王被擒本来就是碰巧罢了。当时只要夏王能逃回河北,重整大军,现在是个什么景况还未可知呢!”
王介甫听他说的越来越不像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怎么?你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这样想?”王孟景苦笑道,“你可别笑,不管这话说出来自己信不信、信了几分——大敌当前,难道还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罗艺还是罗艺,程名振还是程名振,李世勣还是李世勣,只是因为领兵的是天策上将,唐军就好像一下子着了什么神仙术一样。当初是他们屡战屡败,这会儿成了我们焦头烂额。那时候我们弃了相州,退保洺州,唐军列营洺水之上,正在对峙时,忽然闻报幽州罗艺会同唐军齐来攻我。出兵拒罗艺,洺州告急;回师救洺州,北边就被罗艺大败在徐河;洺水降唐,引兵来攻,半途中又在列人被秦叔宝击破;接着邢州又丢了……”[1]
王介甫略一揣摩:“我虽不知兵,可是听您这样说——你们这不是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吗?”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那时我才知道,天底下最做不得的事,就是当天策上将的敌人!”王孟景叹了一声,“连战皆北,左仆射范愿就想了个主意,以珍宝重贿突厥,让他们牵制罗艺,这样我们就能一门心思打唐军,不至于被人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熬了!”
王介甫忍不住又笑了:“刚才是胡饼上的芝麻,这会儿又烙饼——你们河北人都很喜欢吃饼吗?”
“咳!你别见怪,夏王起自草莽,故将多是粗人,对他们说话不能那么雅致——人家不爱听呢!”王孟景端起杯来,呷一口酒,润了润咽喉,接着说,“你不知道,他们准备送往突厥的珍宝中,就有那些历代书画名作。”
王介甫大吃一惊:“那些不是都已经交给唐廷了吗?”
“交给唐廷?他们也得接得住才行啊!河北各地争杀唐官吏以应汉东王,郑善果被召回长安,以选举不平除名,后来李世勣又是孤身逃走的——谁也没顾得上把它们带走。”王孟景稍顿了顿,嗓音又转低沉,“其实……说不定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隋炀帝的藏书和历代名作,还有不少留在东都,后来归了王世充。王世充投降之后,太府卿宋遵贵将它们运往长安,半途中船只倾覆,藏书尽没,名画所存十无一二——唉!又是一场浩劫!”[2]
王介甫听罢此言,心中十分难过,又一想,仍觉奇怪:“可是……嗳,还有一件事不对啊——突厥不过是蛮夷之邦,他们也懂得珍重这些名作?你们把这些送给他们有什么用呢?”
“当初处罗可汗遣使前来,迎萧后及隋炀帝之孙杨政道入胡,立为隋王,居于定襄城——那时候,他们就透露过这个意思了,不过夏王没给。”王孟景不觉叹道,“自雁门之围以来,突厥大盛,便有凭陵中国之志,难道会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好东西?就算他们不知道——杨政道,萧后,义成公主,难道也不知道吗?”[3]
“这……”王介甫略一思索,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西北二寇,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突厥人竟然看重这些,莫非是要修文治、图强国吗?——要是真让他们学得了我们的文章制度,就更难对付了!”
在他的时代,虽然胡虏强盛,但好在国家还是统一的。而那时呢?沧海横流,烽烟四起,北方群雄多与突厥连结,一旦他们修政大成,举兵南下,后果将不堪设想——只怕是又要重演一次衣冠南渡!
“他们要是懂文章制度还好了呢!”
王孟景抬了抬眉毛,不以为然。
“将他们徙居内地,实指望充实中原户口,为我藩翰。谁知道他们未经教化,不识礼法,不习耕织,生性好勇斗狠,土人多以为不便,只好又把他们迁到河北——唉!”王孟景掐着手指,“大业初天下八百九十万户,到武德七年只剩下两百一十九万,整整少了四分之三。贞观以来,天下大治,人口蕃息,再加上中国人归国和四夷归附者,到现在还不足三百五十万户——我算过,如果将来能保持这个势头,还得五十年才能恢复到八百九十万户。要想如此,必须代有明君,励精图治,一旦出了一个杨广,滔天大祸八十年都未必能收拾完!”[4]
王介甫哭笑不得。
我怕胡人学了汉人的长处难对付,他却愁胡人学不到汉人的长处难辖制,一本正经地算起户口来了,一点也没拿人家当外人。
——莫非这就是所谓夷夏一家、四海共尊天可汗吗?
——唉!这般心胸气度,不愧是天可汗的臣子!
王介甫想到此处,敬服之余,心中又有些酸楚。他眨了眨眼睛,把心酸暂放一边,接着问道:
“前辈,您说下去啊——范愿欲重贿突厥,又怎样呢?”
“唉!别的珍宝也就罢了,可是这些历代法书、名画,实在是禁不起折腾了!兵荒马乱的,一旦遇上什么不测之变,前人的心血就全毁了。况且,自己的东西只有自己才会珍惜,突厥人不过把它们当个玩意儿,哪里会真真正正理解这翰墨间的文脉、珍爱这丹青里的画魂?那时我就劝范愿,不要把这些历代名作送与突厥人,可他不听我的。”
“那些历代名作,难道就真的送与胡寇不成?”
王孟景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有一些,真的送给了突厥人——其中的一部分,至今还下落不明。”
“有一些真的送给了突厥人?那就是说,还有另一些留下了,是吗?”
“是我的女儿——”
王孟景说到这一句时,那老者脸色突变,用手紧紧抠着案沿,低着头,抿着唇。
“那一天,最后一批书画装了车,他们就要启程了——我知道,这个时候出了什么意外,他们急着上路,是不会深究的。”
“意外?什么意外?”
“那天……”那老者抬起头来,忽然开口了,他放开了案沿,捏起了拳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那一天,天气如何?”
“那一天白天,天气晴和。可是到了黄昏时分,忽然彤云密布,开始刮起大风来,飞沙走石,而且越来越寒冷,人走在外面连眼睛都睁不开……”
“这样的天气,你们……还去了吗?”老者急切地追问道,忽然又似意识到了什么,忙解释道,“我是说,那些送珍宝的人……这样的天气,他们也未必会启程吧?”
“人马齐备,这最后一车书画都已经到了馆驿中,那天不去,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王孟景眼神坚定,竟与当年一模一样。
王介甫看他二人神色,觉得此事非同寻常,问道:“前辈,那天您到底做了什么?”
“我纵火焚馆驿,趁乱将那一车书画拉了出去,然后又回身,假装救火,实则望风。旁人只道纸与绢最怕火焚,也不阻拦我——”
王介甫有些明白了。
“既然您在望风,那一定还有接应的人吧?”
“我的女儿。”
王孟景瞥了那老者一眼,只见他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牙关紧咬,战栗不止。
“——我让她将车赶到万春宫北面的树林内,又命一名家仆,早早备下一乘马车,等候在那里。是我对女儿言道,将书画搬到我们自己的车上,天亮之后赶着那车回转家门!”
那老者已是面如死灰。
泪水已模糊了王孟景的视线,可他却仍紧盯着那位拿出腊酒款待他们的热情老者。
“可是次日,我回到家中,却……”
“您的女儿——”老者嗓音喑哑,吐字十分吃力,短短一句问话,似乎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她、她叫什么名字?”
王孟景凝神看了那人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三个字——
“王素秋。”[5]
乍闻此名,老者一声嚎哭,软倒在地。他指着自己,欲待开口,偏偏气噎难言。外面众人听到动静,纷纷围拢过来。先前劈柴的青年一个箭步上前来,想要搀扶父亲,老妇人又吩咐儿妇去取饮子。
老者连连摇头,只用手推着儿子,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艰难地说道:“不……不必……快去把我卧房里……那、那件红色狐裘、还有风帽取来!”
王孟景听到“红色狐裘”“风帽”,心中一颤,险些落泪。
老者抬起头来,指着自己的脸,早已泪流满面。
“主人、主人您认认我——我就是您的家仆张恩!”[6]
[1] 《资治通鉴·唐纪六》:“秦王世民军至获嘉,刘黑闼弃相州,退保洺州。丙申,世民复取相州,进军肥乡,列营洺水之上以逼之。……幽州总管李艺将所部兵数万会秦王世民讨刘黑闼,黑闼闻之,留兵万人,使范愿守洺州,自将兵拒艺。夜,宿沙河,程名振载鼓六十具,于城西二里堤上急击之,城中地皆震动。范愿惊惧,驰告黑闼;黑闼遽还,遣其弟十善与行台张君立将兵一万击艺于鼓城。壬子,战于徐河,十善、君立大败,所失亡八千人。洺水人李去惑据城来降,秦王世民遣彭公王君廓将千五百骑赴之,入城共守。二月,刘黑闼引兵还攻洺水,癸亥,行至列人,秦王世民使秦叔宝邀击破之。……己巳,秦王世民复取邢州。辛未,并州人冯伯让以城来降。”
[2] 《新唐书·艺文志》记载:“王世充平,得隋旧书八千余卷,太府卿宋遵贵监运东都,浮舟溯河,西致京师,经砥柱舟覆,尽亡其书。”《历代名画记》记载:“圣唐武德五年,克平僣逆,擒二伪主,两都秘藏之迹、维扬扈从之珍,归我国家焉。乃命司农少卿宋遵贵载之,以船泝河西上,将致京师,行经砥柱,忽遭漂没,所存十亡一二。”
[3] 《旧唐书·突厥传》记载:“先是,隋炀帝萧后及齐王暕之子政道,陷于窦建德。三年二月,处罗迎之,至于牙所,立政道为隋王。隋末中国人在虏庭者,悉隶于政道,行隋正朔,置百官,居于定襄城,有徒一万。”
[4] 《旧唐书·突厥传》记载:“彦博既口给,引类百端,太宗遂用其计,于朔方之地,自幽州至灵州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部众。……自结社率之反也,太宗始患之。又上书者多云处突厥于中国,殊谓非便,乃徙于河北,立右武候大将军、化州都督、怀化郡王思摩为乙弥泥孰侯利苾可汗,赐姓李氏,率所部建牙于河北。”以及不到三百五十万户是这样算出来的,贞观十三年是三百零四万户,贞观二十二年是三百六十万户,假定增长率基本恒定的话,贞观二十年就应该是304×(360÷304)^(7÷9)≈347。人口年增长率(360÷304)^(1÷9)-1≈0.01896。如果要增长到890万户,那就是log1.01896(890÷347)≈50年。
[5] “素秋”这个名字出自京剧《勘玉钏》,俞素秋让丫鬟鸾英把玉钏送给她的未婚夫张少莲,鸾英却错送给了韩臣,然后韩臣就假冒张少莲之名前往俞府骗奸了俞素秋,后面引发了一系列悲惨的事情。为什么用这出戏呢?当然是因为后面也有“错认”“错送”的情节呀。
[6] “张恩”这个名字出自京剧《春秋笔》,他是史官王韶之的仆人,带主人的儿子去看灯把小孩丢了,王韶之妻放他逃走,后来他又在馆驿偶遇遭人陷害的王韶之,替主而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洺州梦(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