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往西南而行,一边趱路一边交谈,河朔的早春又冷又干,其时日头也升得高了,他们都觉得口渴了。恰好路边有一处村落,二人便走了进去,那些人家的门也没有关的。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时,只听到里面传来丁丁的伐木之声,往门内一望,只见一名青年男子正在劈柴。地上散放着几十只鸡,一名少女正在撒谷子,嘴里吆喝着“噢——嘘——”,呼唤鸡群来吃。豆架旁边,有个总角童子正在与黄犬玩耍,玩得兴味盎然。还有一老一少两名妇人坐在院里,一个正在纳鞋底,另一个正在做鞋面。
黄犬发觉了他们二人,冲着门口汪汪地叫了起来,里面众人往门外一看,这才发现来了陌生人。那青年放下了斧子,擦了擦汗,喝止了黄犬,迎出来问道:“二位不是我们这里的人,莫非是失迷路途了吗?”
王介甫忙行礼:“并非失迷路途,我二人要往邯郸县去,路过此地,有些口渴,是想来求一口水饮的——多有打扰了!”
“要饮水啊!那容易,二位请进来!”
那青年将他们引入了院中,院中众人鸡也不喂了,狗也不逗了,鞋也不做了,纷纷起来相迎。那黄犬见陌生人进了家门,又跑上来汪汪地叫了几声,青年正要喝止,那童子早已蹲下去搂住了黄犬的脖子,抚摸着它的背:“大黄大黄,不要叫啦!他们是客人,不是坏人,我们要好好招待,对不对?”
正在这时,又有一名老者从堂上走了下来,那青年忙上前去:“阿耶,这两位客人路过此地,想饮些水,您陪他们坐坐,我这就到后面去取水!”
“你呀,真不会做事——人家要饮水,你就真的只取水?”那老者笑道,“你去把腊酒烫一壶来!”
“啊老丈,酒就不必了,有水即可!”王介甫推辞道。
“这天还冷,你们行路在外,要饮些热酒,暖暖身子,就不怕风吹了。”那老者说着,就把他们往堂上请,“这位郎君,你不是河北人吧?”
“啊,正是。”
“那你可一定要尝一尝我们的腊酒,我们这酒虽然算不上清冽,可是醇香扑鼻,入口回甘,越饮越有滋味。我家的酒又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你饮了准喜欢!来来来,请请请——坐着坐着!”
“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多时,那青年果然烫了一壶酒端上来,又放下了三只杯子,替他们斟上酒。那童子闻到酒香,蹦蹦跳跳跑进来,像一只小花猫一样老者怀里爬:“阿翁阿翁,你们在吃什么好东西?”
那青年忙放下酒壶,伸手拉扯他,怕伤着孩子也没敢使劲:“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有客人呢!别胡闹!下来下来!”
那童子歪了歪脑袋,又拽着那青年的胳膊:“二叔,我下来,你给我做一碗汤饼,打三个鸡蛋好不好?——不要让我阿耶和阿娘知道啊!”
“当着客人呢——要吃要喝,真不怕臊!”那青年用手刮了刮自己的脸颊,说着又想拉他下来。
老者不慌不忙,用箸头蘸了一点酒,故意在孙儿眼前晃了晃:“想不想尝尝?”
那童子连连点头,张开了口,想要舔那箸头。可那箸头晃来晃去,每次看看好像接近他的舌头了,却又会飞快地挪远,就是到不了嘴里。三番两次之后,急得小顽童攀着祖父的脖子撒娇:“阿翁!阿翁!求您啦!”
那老者高高举着箸:“你听话,尝一口之后就自个儿到外面玩去,阿翁就给你吃。”
小孙儿想都不想,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那老者笑眯眯地由他舔了箸头,那童子的小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这什么啊?一点也不好吃!”
“咱们可说好啦,尝一口就到外面玩去!”老者眨了眨眼睛,“言而无信可不是丈夫所为!”
“谁、谁说我要言而无信?我这就走!”小顽童气鼓鼓地跳下了地,一溜烟跑出去了。那青年对客人赔了个笑脸,也出去了。
“孙儿顽劣,让贵客见笑了。”
“不敢不敢——嗳,他的父亲到哪里去了?”
“洺水里淘泥去了。”
“刚才外面喂鸡的是什么人?”
“那是小女。”
“做鞋的那两位想必就是您的妻子与儿妇了吧?”
“正是。”
“您家两个儿子?”
“三个——小的伐竹去了,东风一起,正好扎纸鸢卖。”
王介甫这里与老者拉着家常,倒是王孟景,自闻到酒香,就面露疑惑,尝了一口,咂了咂滋味,又尝一口,然后便踅摸起那老者的模样来。这会儿听到“扎纸鸢”三字,他不觉心中一动,问道:“这扎纸鸢的手艺,是跟谁学的呢?”
“惭愧惭愧,就是老汉我自己教的。”老者见他咂了又咂,笑着问道,“贵客,这酒还合口吧?”
王孟景勉强笑了笑:“果然是好酒,与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多年不曾尝过这般滋味了!”
“怎么?你也是洺州人?”
“我家就在邯郸县。”
“哦!暮年还乡,更应多饮几杯家乡的酒了!”老者又为他斟满,“请请请,不够再去烫!”
“唉——”王孟景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触景生情,我又想起一桩往事来了。”
“往事?”那老者颇有几分好奇,“莫非是与酒有关么?”
“听我说下去,你就明白了。”王孟景扶了扶额头,“那是……我想想,嗯,天造元年,武德五年,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年春天特别冷,二月底还下了一场大雪——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还跟着汉东王刘黑闼呢,就住在洺州城里,院里有两株桃树,花开得正鲜,一场雪下来都冻坏了……”
“是啊……那时……”老者也在回忆着,说话便有些断断续续,“谁也没想到,河北这地方,二月底还会下雪……”
“介甫,你应该知道罗士信吧?”
“哦,莫非就是死守洺水,城破被俘之后宁死不降的小将罗士信?”
“正是他——就是那场大雪阻隔,以至于唐军救兵不得进,汉东王昼夜急攻,八天八夜拿下了洺水。”
那老者伸手往东北方向一指:“洺水城就在那边,跟你们要去的邯郸是两个方向——那时候,我们这个地方都是唐军的营盘。”
王介甫不由得叹息了一声:“唉,我知道罗士信那时才二十岁——可惜了啊!”
“是啊。”王孟景苦笑道,“乱世为将,被俘投降改换门庭实属平常,汉东王也十分欣赏他,很想留下他的——唉,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年轻,就……”
说话间,王孟景眼圈红了,虽然强忍泪水,到底哽咽难言。他颤颤巍巍端起酒杯,凑到嘴边,那酒只轻轻沾了一下嘴唇,他的喉头滑动了一下,又止了止,这才放下杯来。
“前辈,您为罗士信这样难过?”
“不是……不是……我为的是……”王孟景按着胸膛,强自镇定,“我的女儿,也死在那场大雪里啊。”
“怎么?您的女儿?”
“唉,她……”王孟景观察着那位老者,“她从小就懂事,总是安安静静的,就是太实心眼了,里人随口一句话,她就当了真,能在心里翻来倒去掂量半天。又不肯对别人说,总爱自己琢磨……也是这小娘子命苦,还没过门,未婚夫就死在战场上了。离乱中母亲失散,长兄征战在外,弟弟妹妹们又小,家里家外全凭她一人张罗。别看她好静,做起事来倒也精干,没人敢欺瞒她。我们家真是一刻也离不了这个长女……”
那老者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攥着酒杯的指尖开始发白,杯中的腊酒波澜阵阵。
王孟景平复了一下心情,接着说:
“汉东王自七月起兵以来,连战连捷,河北各地纷纷响应,檄文到处,夏王故将都擒杀唐官吏来投,不到半年就尽复夏王旧境。罗艺、淮安王、张士贵、秦武通、程名振纷纷败逃——有件事说到番邦去都没人信,威名赫赫声震四夷的英公,那时候就在这洺州,被我们打得全军覆没,孤身一人逃走了。”
那老者听到他说这些,身体倒放松了些,呷了一口酒,不言不语地听着。
“那应该是……对,十月,入冬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刚刚大败淮安王,又打退了罗艺,擒拿了他的部将薛万均、薛万彻,正是势如破竹的时候——我们听说唐天子生造了一个官职,天策上将,位在诸王公上,加封给他的二儿子,又封他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
王介甫听到这里,不觉心中一动。
他只知道这亘古未有的天策上将是何等尊荣,竟从未留意过——时间!如果王孟景确实没记错,秦王受封天策上将,并非是紧随他自洛阳班师之后,而是在刘黑闼横行河北、势不可当的时候,那么这封赏的分量就值得掂量了……王介甫虽然年轻,但一不痴二不呆,没把古人往不厚道的地方想也就罢了,如今有人这么一点,哪里还有看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