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讲?”
“夏王在武牢关战败之后,我们逃回洺州,有人要立夏王养子为王,征兵拒唐,有人甚至要大肆抢掠,往海滨为盗。左仆射齐善行却说,隋末丧乱,不为盗贼就会丧命,我们这些人相聚草莽,不过是苟全性命而已。主上平定河朔,兵强马壮,率十万众南下,竟被三千五百人一战而擒,看来是天意属唐,岂是人力所能扭转!守亦不能保国,逃亦不能免身,一样是亡国,何苦再荼毒百姓?自定都洺州以来,主上劝课农桑,境内无盗,商旅野宿,已渐有治世之象——罢了!百姓心向太平,不要再打了!我们听了他的话,在万春宫东街尽散府库之物以慰将卒,三天三夜乃罢,还派兵看守坊巷,不许他们再劫掠百姓,然后带着传国八玺,还有从宇文化及那里缴来的历代珍品,降了唐——我们是真的不想再打了!”[1]
“既然都不想再打了,为何后来又拥立汉东王刘黑闼呢?”
“因为忍无可忍。”提起此事,王孟景至今仍在切齿,“你知道郑善果这个人吗?”
“郑善果?我记得这个人是有传的……”王介甫想了想,“他的母亲崔氏甚贤……噢,还有一件事。贞观二年,大理少卿胡演呈上每月的罪犯名簿,然后又带囚犯到殿前,其中就有岐州刺史郑善果。太宗以为郑善果虽有罪,官品不卑,岂可与诸囚为伍,此后三品以上犯罪,不须来殿前过目,在承天门外东西朝堂听候处置即可——还有,死罪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议之,以免冤案,这也是那时候定下来的,我没记错吧?”说到这里,王介甫面上颇有得色。[2]
“太宗?是说我们主上吗?”王孟景笑了,“嗳,我问问你,我们主上的谥号是什么?”
“文皇帝。”
“唔——我猜也是!”
“一开始是文皇帝,后来又改了。”
“改?这还能改成什么?”
“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
王孟景深吸一口气,似乎一下子理解不了这么多字一般。
“我朝是就我们主上一个有这么长的谥号,还是每一个皇帝都这样?”
“贵朝和我朝的每一个皇帝,都是这样的。”
王孟景看向王介甫的目光不由得充满了赞许,他连连点头:“还是年轻人博闻强识啊,都记得下来,不容易!”
“惭愧惭愧,前辈谬赞了。”话虽如此说,王介甫脸上可没一点惭愧的神色,他接着问道,“前辈,您接着说啊——我记得郑善果做过山东招抚大使,后来因选举不平除名,莫非当时就是他来安抚河北的吗?”
“夏王被俘之后才六天,郑善果就被任命为山东道抚慰大使——唉!太武皇帝任人不明啊!”王孟景长叹一声,“那郑善果是个什么人?当年杨玄感之乱平定后,他与裴蕴、骨仪、樊子盖等奉命推问杨玄感党羽,所杀三万余人,流徙六千余人,凡是受过杨玄感赈济的百姓,都被他们坑杀于东都之南。残虐至极,百姓们谁不恨他、怕他?后来他又做了宇文化及的民部尚书,与淮安王作战受了箭伤,被我们俘虏之后,那个死守河间、后来自缚来降的旧隋臣王琮都看不起他,讥讽他身为隋室大臣,却为弑君之贼卖命。他羞愧得险些自杀——哼,此獠何不早死!”[3]
“莫非是郑善果在河北作下了什么大恶吗?”
“你知道他到了洺州,接收府库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说洛阳投降,财帛珍宝无数,河北投降怎么府库如此空虚?我好言对他解释,说是为使百姓免遭劫掠,尽散府库以慰将卒。他就冷哂道——原来是都便宜了那些军汉!第二天,郑善果发符山东道,要求夏王旧部缴还库物,否则就以盗匿库物缉拿问罪!”[4]
“啊?还有这样的道理?”王介甫大吃一惊,“堂堂朝廷命官,身负重任,竟然做出此事!”
“我闻此信,又去面见这位山东道抚慰大使,说分散库物在前,降唐在后,实实地不能以盗匿库物论处。况且,历代名作、经籍坟典、图籍文册,这些要紧的东西都齐齐整整无一错漏呢!可是郑善果说什么?他说:‘我被任命为山东道抚慰大使,还在你们分散库物之前,你们把库物私分给叛贼,就该法办,今日放过你们已是加恩,还敢在此饶舌?’将我赶了出去。随后,官吏们就真的开始捉拿夏王旧部,甚至痛加捶挞以求‘赃物’——唉!你说说,这种事谁能忍?不反还有天理吗?”
王介甫张了张嘴,却又不知回答些什么好——他能说“你们反得有理”还是能说“你们不该反”?
他忽然想到,彼时的李唐几年前也是个反贼,人们对她的忠诚并非什么不证自明的天理。从前读史时他竟忽略了——在唐朝之前,是自汉末以来四百年的乱世,其间虽然有晋、隋短暂的一统,却很快又陷入分裂与战乱。江山一统,长治久安,对于四百年后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实,对于四百年前的那些人来说,却是一段仅余传说的历史,一个遥不可及的痴念,一场似幻还真的梦境。在那时,谁又会想到李唐的天下能持续两百八十九年呢?这一次天下一统,谁知道会不会像晋、隋一样短暂?
而扭转这一切的是什么呢?
是什么结束了长达四百年的混乱与纷争,是什么重塑了那个统一、强盛、长治久安的汉家天下?
王介甫的心底,忽然发出一阵战栗。
——如果没有贞观之治,如果没有李唐王朝,如果这样的乱世再持续四百年……那么王介甫还会是今天的王介甫吗?
自魏晋以降,儒学衰微,玄学清谈盛行,佛法大昌,如果没有太宗崇儒学,兴教化,增学舍,重选举,如果没有令狐德棻、魏徵等购募经籍,如果没有孔颖达、颜师古等编定《五经正义》……[5]
也许圣人至道早已在漫长的战火纷争中化为尘埃,也许在一次又一次的胡人南下中,我们早已淡忘了我们本来的模样。也许统一与太平真的成了一场空花幻梦,也许王介甫会以为分裂与战乱才是天下该有的样子——甚至,根本不会有王介甫这个人,也许他的祖先还没来得及留下后代,就早早地在战乱中死去了……
王孟景见他没有回答,也不甚在意,倒是又发问了:“介甫啊,我问问你——后世真有姓刘的当了皇帝吗?”
“有个刘知远的后汉,刘的南汉,还有个刘崇的北汉,都不过割据一方罢了。后汉国祚只有三年,好在据有中原,南汉五十四年,割据岭南,北汉二十八年,割据汾晋。最后是我朝赵官家,一统天下归炎宋。”
“原来是这样。”王孟景苦笑一声,“占卜、谶纬之说非人所察,保太平还须施仁政、聚民心,是也不是?”
“你们拥立汉东王刘黑闼,当真就仅凭占卜得刘氏为吉?”
“一开始,范愿、高雅贤他们想拥立的是刘雅,刘雅不从,他们怕刘雅泄密,就杀了他,这才转而拥立刘黑闼。”王孟景摇了摇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刘氏当王’可是个流传甚广的谶纬之说。在此之前,唐廷的刘文静被冤杀,也有几分‘刘氏当王’的缘故。后来到了贞观三年,有个叫刘恭的人,颈有‘胜’文,自云‘当胜天下’,因此被缉捕下狱。主上亲录囚徒,说他若有天命,并非天子所能除去,若无天命,‘胜’文亦是无用,因此就将他释放了。”[6]
王介甫仍有些恍惚,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是啊,太宗确是比肩尧舜的仁君——只有这样的天子,才能结束四百年的乱世!”
“那是因为,主上他做了别人做不了的、不愿做的事啊!”说到这里,王孟景又是一声叹息,“唉!倘若我们主上那时就是大唐天子,夏王就不会死,河北也不会反!”
王介甫当然知道王孟景的意思——落在高祖手上的薛仁果、王世充、萧铣等都难逃一死,而落在太宗手上的颉利可汗、麹智盛等列国君长都平安终老,所以如果窦建德被擒之后太宗能做主,那么他多半是不会死的。可是——前辈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在我这个读书人面前说话能不能委婉一点?你说出这话,把你们主上的父亲置于何地啊!
[1] 《资治通鉴·唐纪四》记载:“建德洺州劝课农桑,境内无盗,商旅野宿。”《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时建德馀众走至洺州,欲立建德养子为主,征兵以拒唐;又欲剽掠居民,还向海隅为盗。善行独以为不可,曰:‘隋末丧乱,故吾属相聚草野,苟求生耳。以夏王之英武,平定河朔,士马精强,一朝为擒,易如反掌,岂非天命有所属,非人力所能争邪!今丧败如此,守亦无成,逃亦不免;等为亡国,岂可复遗毒于民!不若委心请命于唐。必欲得缯帛者,当尽散府库之物,勿复残民也!’于是运府库之帛数十万段,置万春宫东街,以散将卒,凡三昼夜乃毕。仍布兵守坊巷,得物者即出,无得更入人家。士卒散尽,然后与右仆射裴矩、行台曹旦,帅其百官奉建德妻曹氏及传国八玺,并破宇文化及所得珍宝,请降于唐。”
[2]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贞观二年三月)壬子,大理少卿胡演进每月囚帐;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议之,庶无冤滥。既而引囚,至岐州刺史郑善果,上谓胡演曰:‘善果虽复有罪,官品不卑,岂可使与诸囚为伍。自今三品已上犯罪,不须引过,听于朝堂俟进止。’”
[3] 《资治通鉴·隋纪六》记载:“帝使大理卿郑善果、御史大夫裴蕴、刑部侍郎骨仪、与留守樊子盖推玄感党与。……由是峻法治之,所杀三万余人,皆籍没其家,枉死者太半,流徙者六千余人。玄感之围东都也,开仓赈给百姓。凡受米者,皆坑之于都城之南。”《旧唐书·郑善果传》记载:“宇文化及弑逆,署为民部尚书,随化及至辽城。淮安王神通围化及,善果为化及守御督战,为流矢所中。及神通退还,窦建德进军克之。建德将王琮获善果,诮之曰:‘公隋室大臣也,奈何为弑君之贼殉命苦战而伤痍若此?’善果深愧赧,欲自杀,伪中书令宋正本驰往救止之。”
[4] 《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窦建德之败也,其诸将多盗匿库物,及居闾里,暴横为民患,唐官吏以法绳之,或加捶挞,建德故将皆惊惧不安。”联系前面齐善行分库物遣散众将卒,你不觉得这个“盗匿库物”看起来颇有些奇怪吗…………另外,根据《新唐书·百官志》记载:“凡上之逮下,其制有六:……六曰符,省下于州,州下于县,县下于乡。”
[5] 《新唐书·选举志》记载:“及太宗即位,益崇儒术。乃于门下别置弘文馆,又增置书、律学,进士加读经、史一部。十三年,东宫置崇文馆。自天下初定,增筑学舍至千二百区,虽七营飞骑,亦置生,遣博士为授经。四夷若高丽、百济、新罗、高昌、吐蕃,相继遣子弟入学,遂至八千余人。”《旧唐书·经籍志》记载:“贞观中,令狐德棻、魏徵相次为秘书监,上言以籍亡逸,请行购募,并奏引学士校定。群书大备。”《旧唐书·孔颖达传》记载:“先是,与颜师古、司马才章、王恭、王琰等诸儒受诏撰定《五经》义训,凡一百八十卷,名曰《五经正义》。”
[6] 《资治通鉴·唐纪九》记载:“(贞观三年)三月,己酉,上录系囚。有刘恭者,颈有‘胜’文,自云‘当胜天下’,坐是系狱。上曰:‘若天将兴之,非朕所能除;若无天命,‘胜’文何为!’乃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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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洺州梦(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