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孟景虽然早有所料,可是真到此刻,他依然是阵阵眩晕,浑身颤抖。
“命你在树林里等候,你到哪里去了?你家大娘素秋,为什么会独自一人冻死在风雪中?你——你与我起来讲!”
张恩想要站起来,腿早已软了,还是老妻震惊之余,哭泣着将他搀扶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你……你原来是个逃奴?”
“是张恩的不是!”张恩痛哭着,“那天主人吩咐张恩,把车赶到树林里,等候大娘——不要声张,也不要点灯,只要听到一重三轻的杜鹃叫声,就也学杜鹃叫,一重一轻,倘若是你叫那边也叫,那就是大娘来了。”
“不错,我是这样吩咐你的。”
“那天,张恩早早就等候在树林里了。天色渐晚,风越来越大,天越来越冷,乌云密布,不见星月。张恩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冻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没有打更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那时还没有下雪——张恩听到了一重三轻的杜鹃叫声,还有马蹄声、銮铃声、车行声,就按主人的吩咐学杜鹃叫,一重一轻,那边对上,果然是大娘来了。”
“既然对上了,你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她的狐裘和风帽又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主人,您从来没有对张恩说过——您和大娘要做的是盗匿库物的事!”张恩的嗓音都在战栗,“大娘命张恩把那一乘车上的东西都搬到我们自己的车上来,夜色昏黑看不清,却能摸着那些匣子的形状,再掂一掂轻重,又想到主人多次说过,不该把那些历代名作送给突厥人,况且主人的脾气张恩也是知道的……因此就猜到了这是什么。那时张恩怕啊!一旦事情败露,那就是灭顶之灾!”
“所以你就跑了?”
“那时……”张恩支吾了片刻,终是没有否认,“是大娘看出张恩有惊疑之意,就把身上的狐裘和风帽解下来,给了张恩。”
“什么?”王孟景大惊,“素秋她、她为什么……”
“大娘是这样说的——”
二十四年的时光,足以洗褪很多记忆的颜色,然而王素秋坚定而沉着的一字一句,却仿佛刻入了骨头一般,仍在张恩耳畔回响——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怨阿耶,让你来做这么危险的事,却连实情都不肯告诉你。我也知道你怕事情败露——既然如此,你就走吧!”
“只是有一桩事,我却要对你说清楚——你不能告发我们。你跟了阿耶这么多年,应该还记得,滑州刺史王轨为家奴所杀,那家奴带着王轨的头颅投奔夏王。夏王说,奴杀其主乃是大逆之罪,岂可纳之,下令立斩此奴,将王轨的首级送回了滑州。你若不告发我们,此事就算败露,也是我们父女的罪过,纵然牵连于你,也不过籍没入官,你也只是换一个地方为奴。可你要是告发了我们——如今汉东王设法行政皆随夏王旧制,你一个背主之奴就死定了!”[1]
“这狐裘和风帽给你,天寒地冻的,别冻死在半路上!”
王孟景听到此处,不由得泪如雨下,他的女儿精明强干、秀外慧中,却又善解人意、宽厚仁慈,他能想象到,她是以什么样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也猜到了女儿为什么要将狐裘和风帽送给张恩——用这份沉甸甸的恩情,彻底压死张恩告发的念头罢了!她太了解张恩了,此日这狐裘和风帽送出去,张恩一辈子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只是素秋啊——你算准了人心,却算不准天意!
“她给你……你就接了?”王孟景的嗓音颤颤巍巍,脆弱得如同蝉翼。
张恩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哭道:“张恩对不起大娘,对不起主人!”
王孟景扶着额头,几乎不支,王介甫见状忙来搀扶,王孟景借着他的胳膊稳住了身子,低声又问张恩:“你走的时候,下雪了吗?”
“还没有。不过,张恩走后没多久,大概……走了两三里地吧,就开始下了。”
王孟景全明白了。
次日回到家中,他没有看到女儿回来。心急如焚出门寻找,却发现自家的车就在西门外停着,而他的女儿素秋——坐在车前,浑身落满了白雪,冰冷而僵硬,宛如一尊玉雕。
所有的法书、名画,都安安稳稳地放在车内,一件不差。
——张恩走后不久,开始下雪了。素秋怕雪地里留下车辙印和马蹄印,要赶在雪积起来之前远离那乘从馆驿里拉出来的车,因此顶风冒雪将自家的车赶到了西门外。天未亮,门未开,她没有了狐裘和风帽,就这么枯坐一夜,活活冻死在风雪中!
张恩的儿子已将狐裘和风帽取来了,张恩小心地接过来,佝偻着身子跪下,双手捧起狐裘和风帽。
“主人,张恩给您赔罪——给大娘赔罪!”他闭上眼睛,“背主之奴,任由主人处置!”
王孟景接过狐裘和风帽,那褪了色的石榴红,依然刺痛了他的双眸。泪珠滚落下来,他急忙仰起头来,拭去泪水,唯恐弄脏了女儿的遗物。
“你起来吧。”
张恩不由得一愕。
“给你狐裘和风帽,是素秋饶你;给你团貌造籍,是王法饶你——既然如此,我,也饶你。”
说到这儿,王孟景唯余苦笑。
“况且——你知道我是怎么认出你的吗?”
张恩懵懂地摇了摇头。
“你的腊酒——我们家的腊酒,这个味道,我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王孟景指了指案上的酒壶,“你请我们饮酒,本是善意,倘若反而得罪,那岂不是我的不是了?”
王孟景弯下腰,端起酒杯。
“请吧——饮干这杯酒,这一生的恩怨,就此了结。”
酒杯已到了唇边,张恩忽然含泪呼道:“主人!——酒已凉了!”
王孟景只是摇头。
“不凉,不凉——冷暖自知。”
一饮而尽,甘苦不须提。
辞别了张恩一家,继续往西南而行。王孟景一直抱着狐裘和风帽,王介甫想帮他拿着他都不让。
王介甫也是做父亲的人,想到自己三岁的儿子王雱,推己及人,觉得王孟景这一生着实坎坷。特别是二十四年前的那个春天——他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孩子,该有多么痛苦啊!
“兄弟三人,只剩我一个,我儿有道、我女素秋都没活到二十岁——你说你想跟我换换,现在你看看我这辈子的经历,还想换吗?”
王介甫正不知该怎样宽慰这位悲恸的父亲,王孟景却自己拭尽了泪水,,他紧紧抱着那褪了色的石榴红,嘴里念念叨叨,几不成句——
“没什么、没什么……人固有一死,只是可惜……不要紧,我就要见到她了……我要告诉我的素秋,她的牺牲没有白费……”
这一程,王孟景的双眸始终亮晶晶的,似乎前路有什么令他无比期待的东西。王介甫看着,无端地有些心慌。
“前辈,您……”
他这一声,王孟景才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低了低头。
“介甫啊,我对你说,放下仇恨,结束乱世,让还活着的人好好活——其实这些都是我后来想通的。至于当时……你想听实话吗?”
“这……”王介甫有些不敢问。
“我吓破了胆。”王孟景苦笑,又复长叹,“那时我真是又恨又怕,不知道天底下还有什么人可以信任。我以为刘黑闼是个英雄,谁知洺南一战,他眼见战事不妙,竟与王小胡、范愿等悄悄逃走了。众将士还在殊死奋战,全不知汉东王已当了逃兵。我儿有道就这么……我知道战场上生死只在一线之间,这也是难免的事,可是……唉!他才十九岁啊!”[2]
王介甫不忍他再悲伤,遂顾左右而言他:“那些历代名作在您家里,后来又怎样了呢?”
“天下已定,我本该将它们献给唐廷,可是——我不放心!”
“不放心?”王介甫略想了想,“就因为宋遵贵翻了船、毁了许多经籍和书画?——虽然是一场浩劫,可到底也是天意,并非他们有意如此啊!”
王孟景摇了摇头,问道:“四百年后的关中、陇右人,都学得尚文学、爱读书了吗?”
王介甫一时无言,他该怎么对前辈说,四百年后的陇右盘踞着一伙党项人,阻断了河西走廊,大宋朝廷对他们屡战屡败、不得不输以金帛?
“你应该知道,唐天子与隋室本是亲故——重文轻武,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他们对士大夫毫无尊重。当初隋文帝自恃其智,不悦文学,竟将太学、四门及州县学尽数废除,只留国子学学生七十人。又在殿庭内置杖,杖大如指,打人三十下,就如同普通的刑杖打数百下。百官或有触怒,即加棰楚,有时一天之内能有三四次,甚至有被活活打死的。一次文帝嫌行刑之人下手不够重,竟将那行刑之人斩首。有一段时间殿内去了杖,后来李君才触怒文帝,殿内无杖,竟用马鞭将他打死,从此以后殿内复置杖,又屡屡杖杀官员。朝堂殿庭,本是君臣共商国是之所,他们竟然在此酷刑杀人,真是斯文扫地——这般野蛮行径,与突厥人有什么区别?”[3]
王介甫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这位四百年前同姓的前辈未免有些偏见忒大。他想说也并非全然如此——秦王受封为天策上将之后,就开了文学馆,延揽四方文学之士,供给珍膳,恩礼优厚,公事之暇就到馆中与众学士讨论文籍,有时甚至直到夜半才罢,时人便有“十八学士登瀛洲”之誉,难道前辈都不知道吗?[4]
话将欲出口,蓦然间又想起一事。
太宗曾语及关中、山东人,以为有所不同。殿中侍御史张行成谏曰,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应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偏狭。太宗以为善,厚赏张行成,此后每有大政,常令他参议。[5]
——过去,他只当此事不过是太宗闻过则喜、从善如流的一桩寻常事,却从未过多留意过“东西之异”!
四百年的分裂,不仅分裂了山河,更分裂了人心,关中人、山东人、江南人,各行其是,渐行渐远——如果不能凝聚人心,就算一时以武力压服四方,也终究不能长久啊!
[1] 《旧唐书·窦建德传》记载:“滑州刺史王轨为奴所杀,携其首以奔建德,曰:‘奴杀主为大逆,我何可纳之!’命立斩奴,而返轨首于滑州。吏人感之,即日而降。”《旧唐书·刘黑闼传》记载:“其设法行政,皆师建德而攻战勇决过之。”
[2] 《资治通鉴·唐纪六》记载:“世民度黑闼粮尽,必来决战,乃使人堰洺水上流,谓守吏曰:‘待我与贼战,乃决之。’丁未,黑闼帅步骑二万南度洺水,压唐营而陈。世民自将精骑击其骑兵,破之,乘胜蹂其步兵。黑闼帅众殊死战,自午至昏,战数合,黑闼势不能支。王小胡谓黑闼曰:“智力尽矣,宜早亡去。”遂与黑闼先遁,馀众不知,犹格战。守吏决堰,洺水大至,深丈馀,黑闼众大溃,斩首万馀级,溺死数千人,黑闼与范愿等二百骑奔突厥,山东悉平。”
[3] 《隋书·高祖纪》记载:“(仁寿元年六月)乙丑,诏曰:……于是国子学唯留学生七十人,太学、四门及州县学并废。”《资治通鉴·隋纪一》记载:“上性猜忌,不悦学,既任智以获大位,……每于殿庭棰人,一日之中,或至数四;尝怒问事挥楚不甚,即命斩之。尚书左仆射高颎、治书侍御史柳彧等谏,以为‘朝堂非杀人之所,殿廷非决罚之地。’上不纳。颎等乃尽诣朝堂请罪,上顾谓领左右都督田元曰:‘吾杖重乎?’元曰:‘重。’帝问其状,元举手曰:‘陛下杖大如指,捶人三十者,比常杖数百,故多死。’上不怿,乃令殿内去杖,欲有决罚,各付所由。后楚州行参军李君才上言:‘上宠高颎过甚。’上大怒,命杖之,而殿内无杖,遂以马鞭捶杀之,自是殿内复置杖。未几,怒甚,又于殿廷杀人;兵部侍郎冯基固谏,上不从,竟于殿廷杀之。上亦寻悔,宣慰冯基,而怒群臣之不谏者。”
[4] 《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冬,十月,以世民为天策上将,……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世民朝谒公事之暇,辄至馆中,引诸学士讨论文籍,或夜分乃寝。又使库直阎立本图像,褚亮为赞,号十八学士。士大夫得预其选者,时人谓之‘登瀛洲’。”
[5] 《资治通鉴·唐纪八》记载:“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意有同异。殿中侍御史义丰张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赐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预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洺州梦(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