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寨建在半山腰一块地势平坦的半坡地上,房子依山而下,层层叠叠,倒也颇有些规模。
房屋建造多就地取材,厚重的木材做的地基,上半截夯土墙,倒也扎实。
那间漏光的柴房杂物间除外。
如此扎实的建造,就不是一脚能踢开那么简单的了。
宋言希看向沈清溪那跃跃欲试的表情,伸手在她额头上拍了半巴掌,女孩痛呼一声。
“走前门。”他的声音依旧沉稳,不急不躁。
沈清溪听见外面当兵相接的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还能见到鲜血迸溅,着实有些心虚,她瑟缩在他身边:“砍……砍出去啊?”
宋言希:“不然呢?”
沈清溪:“砍不赢的吧,他们人多……”
宋言希白她一眼,不想争辩,用一条掌宽的绳索将两人从腰身处绑在一起,然后单手揽住她的腰,沉声说:“闭眼。”
片刻后,耳畔的刀剑声音更近,金器碰撞和惨叫声围绕着她。她双手仅仅抱着宋言希的腰,听话地闭着眼。
再片刻,双脚离地,被带得飞起。
终于忍不住睁眼时,人已经窜上屋顶。
山寨四周都是百年老树,枝干粗壮,枝叶繁茂。
一条条纤细的绳索串在各处树梢,司南打头,踩着绳索往前往上。
他的手不断向前投掷,掷出一条条空中索道,又踮着绳索飞身继续前行。
沈清溪看清楚了,他们从屋顶上腾起后,在绳索上借力跃上老树的树枝,再沿着另一条绳索跳往另外一棵老树……
裘尧在下面自然也看见了。
眼见人要被救走,他却被一个高手困住,愣神的功夫都能被削了顶发。是以只能尽力喊:“弓箭手,放箭!”
嗖嗖嗖的利箭窜入丛林树梢,循着那两身青衣而去。
屋顶上的第一条绳索被箭射断。
原本贪生怕死的多,弓箭手只在原地嗖嗖嗖,但是也有建功心切的毛头小伙,眼见人在往山上飞,背着箭,带着几个小伙伴追了上去。
只要切断他们下一条绳索,就能让他们栽落在地。
张弓,搭箭,瞄准,射。
一只气势汹汹的黑色箭矢刺穿一片树叶,又带着那片树叶飞速而去。
他想,先射绳子,再射人。
箭矢破空,轻微的声响在耳边不断放大。
箭头擦过绳子边缘,刺破一半。剩下的一半纤弱可怜,用力一崩,就此断裂。
沈清溪觉得身体忽然急急下坠,惊慌间再次闭眼。
落地时好似有个肉垫护住了她,虽然震得肺腑皆颤,但并不特别痛。耳畔有流箭的声音。
宋言希抱着她就坡翻滚,卸去坠落的部份冲力。
一时间枯枝压断,京鸟簌簌,甚至地鼠逃窜的声音都在耳边响起。
她听见宋言希闷哼一声。
再然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那双结实的臂膀捞起来。
“跑。”他的声音有点虚弱。
逃命这件事,似乎已经轻车熟路。
她爬起来站稳后,拔腿就开跑。宋言希也在身旁,奇怪的是,他起跑的速度比自己还慢半拍。
下意识去检查他全身,撩开裙裾,在他右边小腿处发现血迹。
“你腿受伤了?”
宋言希心想,岂止腿受了伤,腰上的伤口也裂开了。
他说:“我们得往山上走,司南发现我们没有跟上,应该很快下来接应。”
“那你伤得厉害吗,要不要停下来包扎一下……”
深林空阔,脚下都是枯枝败叶和青苔,被雨露沤得滑腻,十分难走。
阳光从头顶树枝间的缝隙洒落,如若不是被人误闯进来,这本该是一片幽静山谷,寂静绝美。
宋言希突然推了她一把:“你先走。”
然后从腰间掏出纱布,动作熟练利落地将腿伤捆绑裹紧,以免血流太快体力不济。
沈清溪三步两回头,踩到一处软泥,滑倒在地。
爬起来时,宋言希已经追上来。
她体力有限,爬山本就困难,脚下还如此湿滑,很快脚下黏了厚厚的泥,腿便更重了。
她走得两腿发软,咬牙死撑,嘴唇再次咬破皮,嘴里一阵腥甜。
她抬头望了望,咽了咽干痛的喉咙,说:“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吗?还有多久能到山顶?”
**
沧浪山不是一座孤山,它背靠连绵山脉,背后是森绿的山谷,山里林深雾罩,连本地打猎的和采药的人都不敢进入山腹之中。
司南带人提前来布置撤退路线,走的也是三月寨管辖范围不远的外围。
原本从山顶处布置了下滑绳索,从沧浪山左侧陡峭山崖一路滑下去,再经几个转折卸力,就能成功脱离三月寨的范围。
但是此时,宋言希和沈清溪失踪了。
司南不得不回来找。然后正面遭遇前来追捕的人。
虽然三月寨的匪徒大都是些虾兵蟹将,但也有些难缠的鬼。
比如那些虾米口中的“六爷”。
司南并不急着撤退,一是为了缠住这些搜捕的人,二也是再次遭遇这样的高手,他隐隐有些兴奋。
毕竟那天晚上,公子腰上的伤就是拜他所赐。正愁没有机会报仇。
这边打得火热,射冷箭的年轻人却很清楚地看见从绳索上坠下来两个人。
他心眼多,再次带着一批人,寻隙进山去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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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弱,一个伤,脚程自然比较慢。
很快就能听见林中传来的簌簌声。
宋言希低声问她:“飞镖练得如何了?”
沈清溪猝不及防,轻轻“啊”了一声,“练……练得还行,但是我没杀过人。”
“那你想被杀?”
沈清溪头摇成拨浪鼓。
“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对别人仁慈,别人未必对你仁慈。你过去生活得太平顺,可是你要记住,你在天牢里出生,生来就是要搏杀见血的。”
一股寒意从脚心升起,沿着小腿慢慢爬上来。
她其实很想说,不搏杀的话不行吗,找个地方远远躲起来。
可是想到惨死的家人,她觉得这话的逻辑简直不攻自破,难以自圆其说。
她当然是胆小的人,害怕这样血雨腥风的世界。可是怎么办呢,既然宋言希为了她都折腾得浑身是伤了,没有自己还缩在别人怀里等庇护的道理。
她一脸认真得点了个头,然后伸出手去:“你带镖了吗,我的没带……”
……
他们挑了两棵大树,每棵树都有几人合抱那么粗,人躲在后头,只要方向对了,一片衣角都看不见。
几个人小跑着前行,有人喊:“这里有血迹!”
另一人说:“他们受了伤,跑不快,应该就在附近了,都仔细点,搜!”
宋言希听着声音,判断着距离和远近。
然后突然扔出一块碎石,将人引向沈清溪方便瞄准人射击的位置。
沈清溪凝神屏气,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
毕竟之前射的都是稻草人,现在的目标是真人,也不知道自己够不够力气将刀子扎进去。
石块落地的声音响起后,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和声立即由远及近,沈清溪当机立断从树后转出来,嗖嗖嗖连续扔出三支镖去……
**
司南想尽可能地拖住这个叫“六爷”的高手,但他毕竟年纪小,武功学得再花哨,也敌不过对方多年的经验和修为。
他渐渐落于下风,有种被压着打的落败感。
这个六爷,他身穿黑衣,头戴面具。武功经典又老辣,使得招数司南从来没有见过,但却又稳又狠,稍有不慎就会被分筋错骨。
几次三番他都被抓住衣角,差点被人当树枝掰了。
好在跟来的几个人也冲破了重围过来支援。
司南再也没有那种单挑的兴奋,只想几人合围一起快速解决了这个人。
然而机不可失,冯秦也终于赶来了。他随手拔起地上一只长枪,瞄准了上下翻飞的司南。
枪速太快带起空气的嘶鸣,好像空气也有了灵,被这杆□□出凄厉的惨叫。
司南闻声避开,然而枪头还是擦破左臂,带走一块血肉。
少年怒不可遏,看向冯秦的眼眸如同燃了熊熊烈火。
冯秦正为自己的得手洋洋自得,不过一息之间,突然变了脸色。
他瞳孔皱缩,惊惧的眸中,一柄剑尖风驰电掣一般冲自己而来。剑后头,是凌空旋转的黑影。
司南把自己旋转成为一支离弦的箭,惊风破竹而来,冯秦下意识地往边上一侧身,想躲过这一剑,然而剑不长眼,司南有眼。
只用瞟见对方的身影,他就能在剑能嗅到的地方迅速转向,虽然不是直插咽喉,但是寒光绕成一弯月,连血渍都飞出一个完美的弧……
冯秦捂着脖子,皱缩的瞳孔惊惧放大,不可置信看着落在自己身侧的司南。
司南眼神不屑,随手割下自己一片衣摆,轻轻一甩,裹上臂上的伤。
回头见六爷被自己人缠住,他抿了抿唇,眸中似有不甘,捏了捏拳,还是悄悄跳入林间。
他要去找自家公子,公子本就伤口未愈,还带着那么大个累赘,就算能逃也必定耗损颇多。
公子说,审时度势,控制私欲,才能进益良多。
不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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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溪的三支镖射中了两人,一人右胸,一人左腿。还有一支后继无力,被人一剑挥开了。
受伤的两人疼得龇牙咧嘴,看着都疼。
沈清溪无端替人“嘶”了一声,又很傲娇,初出茅庐就能斩妖除魔,假以时日,必定……
还没必定完,就见几个没伤的提着刀,凶神恶煞又小心翼翼地朝自己走来。
宋言希只给了她三支镖,她都用完了。
跑是还能跑,就是不能跑。
她双腿发抖,一脸惶恐惊骇。真像是吓得腿软跑不动的样子。双手还假模假式地不停乱摆:“别别别……各位好汉,有话好商量,我……我不跑了,跟你们回去,别动手……”
说话后,几人果然有所松懈。
为首的那人甚至激动地笑了笑,小心地伸出手来:“好……不动……”
话没说完,头顶传来风声。
几人抬头,然后脖颈处一片冰凉……
沈清溪后退了好几步,被藤曼绊倒跌坐在地。但见宋言希腰上渗血,单膝跪地以手撑刀,又赶紧爬起来跑过来扶他。
“怎么腰上还受伤了呢,你不是武功很高吗,怎么我都没受伤,你……”说着又心虚地想起自己落地时候底下垫着的肉垫,立马闭上了嘴。
见一时无人跟来,她扶着宋言希先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块上坐了,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找找看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宋言希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别去。”
沈清溪以为他在撒娇,轻轻拍他的手哄道:“乖啊,我去去就回,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宋言希简直气笑了,垂下手后说:“我不是担心你不管我,沧浪山不是岩山,植被多,土层厚实,就算有山洞,里面也多是老虎或者大蛇……”
“老虎?……”沈清溪听见自己声音都变了。
她再次怂了,缩到宋言希身边蹲下:“那我们怎么办……我们现在是上山去,还是往山下走……”
“等一等吧。”
“等司南吗?”
宋言希瞥她一眼:“等我休息,恢复一下。”
**
山上一片混战,山脚也并不冷清。
大当家的不愧是大当家,身体那么胖壮,手脚脑子却都很灵活,更不说他深厚的内力了。
牡丹一袭红衣,长剑如索,轻灵狡诈,变化多端,像一条缠绕人身的毒蛇,但赵钺的右手总是能找到她的七寸,破了她的阵法。
虽然谁也没有落下破绽,但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赵钺欲逃,牡丹便如一条鲜红水蛇,再次紧密缠上。
赵钺是个聪明人,他没法将眼前这个女人击破,那么山上的情况也不会有多乐观。上官慕篌是有备而来,并且阵仗不小。
他抓沈清溪,本就已经得罪了武英,不过是一时贪念,观望形式,并且借机赚笔横财。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再不及时收手,他会人财两空,还会得罪很多人。
“上官慕篌!”他沉声大喝,“叫她住手,我跟你谈!”
上官慕篌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坐在一把椅子上悠然喝茶:“方才我与你说了是要谈生意,那是我对你还不太了解。现在嘛,我不想和你谈了。”
赵钺又气又怒但又无可奈何,边打边吼:“你叫她住手,我去把人给你带下来!”
上官慕篌端着茶杯吹茶沫:“我不信,你要是逃回去就不出来了,我找谁去?打上山去你人太多,我打不过。”
赵钺气极。
要说人在愤怒之时容易爆发潜力呢,他一怒,便加重了手上的力气,一双手宛如两条千金锤,虎虎生风,生生弹开了牡丹的软剑,人也如一片被风吹散的红布,翩然落在一旁。
“那你待如何?”他气吁吁地质问,“杀了我?哼,我看你也没这本事!”
上官慕篌放下茶杯,抿唇一笑:“都是一家人,我也不想和贵寨成了死敌。这样,您在这儿坐着,陪我喝喝茶,让他们,”他身手指了指身后那些人,“上去把人给我带下来。哦不对,是恭敬地,给我请下来。”
赵钺还没答应,已经再次蹙起了眉头,看着从山上连滚带爬下来的人滚到近前,哆哆嗦嗦地说:“大……大当家的,三当家的死了,人被劫走了……”
赵钺一把将他揪起来:“谁被劫走了?!”
“抓回来的那个漂亮丫头……来了好多高手,六爷也被缠住了,脱不开身……”
赵钺愤怒地看向上官慕篌:“原来你早就安排好了,今天这一出,是调虎离山啊!”
“啧,话不能这么说,安排可不是我做的,我只负责配合一下,调虎离山罢了。”说完,他得意地笑了笑,在赵钺冲自己发作之前招呼手下人迅速撤退跳上马背,夹马离开之前,他还不忘解释一下:“赵大当家的,人真不是我劫的,你可别把这笔账全算在我头上,将来,我们或许还要一起喝酒呢!”
说完腿夹马腹,在马狂奔出去几步后又猛地一拉缰绳,马身几乎直立,愤怒地长长嘶鸣。
他调转马头,叫住赵钺:“对了大当家的,还有一事忘了问,陵州的赈灾粮到了三月寨后,你给卖哪儿去了?”
赵钺脸色更黑了,咬牙切齿,仿佛使劲咬着的是上官慕篌的肉,恨恨地要滴出血来。
可惜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他。
一个小小的酒楼老板,竟然如此猖狂!早晚有一天,他会马踏京都,把这些险恶嘴脸统统踩在自己脚下,跺成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