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了,你果真喜欢我。”李烨笃定的说。
杨明很生气,他拂袖而去。
走了几步后,实在不忿,怒而转身,想要质问她:“我就算喜欢你,又如何?!”
但她早已不在原地了。
新任的主持玄尘心,正在和她客气的说话。
她和别人说话的时候,都是带着礼貌的微笑。
杨明走上前,玄尘心果然在说建别院的事情。
她耐心地听玄尘心说完,又表示了感谢后,才道:“我不需要别院。我就住在禅房里就好。”
说道这里,她突然看了杨明一眼:“非要扩建的话,倒不如把明哥哥的禅房扩大一些,也好方便我住进去。”
玄尘心吃了一惊。
他虽然想要巴结广恩公主,可……
这要求实在是太过了。
“不行!”
杨明急忙上前,生怕广恩公主胡言乱语些更加荒诞的事情来。
玄尘心松了口气:“我先走了,这件事……公主还是和师兄好好商量吧……总之,寺院里不行,绝对不行!”
玄尘心想要的是成为天下佛门之首,向广恩公主借力可以,送人给广恩公主,咬咬牙也行。
但在佛门重地胡乱来,绝对不可以!
玄尘心忙不迭的离开了。
只将杨明和广恩公主两人留在原地。
杨明也想要转身离开,却被她叫住。
她说:“明哥哥,我……是认真的。我想今晚住在你的禅房,可以吗?”
杨明盯着李烨,斩钉截铁:“不行。”
“你不喜欢我吗?”她问。
杨明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曾经动过还俗的念头,但自从师父圆寂后,就再也没有过。
既然不打算还俗,那便只能,斩断俗念。
他说:“我不喜欢你。”
他继续说:“我是出家人,早已断绝七情六欲,只想得见三宝。”
说完,他甚至不敢看李烨半眼,匆匆离去。
夜很安静,风吹松林,像黑暗在唱歌。
她站在寺院中央,站了很久很久。
最终摇了摇头,低声叹息:“不是他,应该不是他。”
这一想,便又是三个月后。
入冬的时候,她终于来告别了。
杨明已经潜心念经,闭关了足足三个月。
她来的时候,正是初雪。
杨明听见院子里熟悉的脚步声,听见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明哥哥,我……我还是没想明白那个问题,但我不能在这里留了。”
杨明下意识的想要去开门,但当他的手放在门闩上时,突然响起那夜自己说过的话。
杨明便不再开门。
他在门口说:“好。”
“我想进来看看你,可以吗?”
杨明沉默。
“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杨明立刻说:“不可以。”
院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杨明以为她已经走了的时候,才听见浅浅的叹息传来:“那我走了……”
杨明心头突然一动,他想起了些什么,赶紧上前拉开门。
但院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一地脚印,留在雪地里。
她再次离开了,这一走,便是十年。
十年的时间,过的很快。
她的名字,在这十年间,传遍了大江南北。
果然如玄尘心所预料的那样,她成功的复国,复仇,登基称帝,以广恩公主李烨的名字。
但出乎玄尘心意料的是,这座寺院因为和广恩公主的渊源,几遭洗劫,玄尘心也因为卷入庙堂纷争,身首异处。
自从玄尘心身亡后,寺院的僧人也纷纷离去。
有的还俗,有的避难去了别处。
又有一场山崩,将寺院周围的地貌全然改变。
河流改道,平地起了山峦,这座寺院便彻底隐藏在了云雾之中,凡人难寻。
昔年宏伟的寺院,十年后已经是破败不堪。
大雄宝殿早已倾颓,晨钟暮鼓也朽落于地,寺中的僧人,除了杨明,仅剩下两三个老僧。
又是一年大雪纷飞,将出入山的路都封住了。
正值壮年的广恩皇帝,和自己的几个侍卫狩猎山中,不甚迷了路。
她近些年,凡务颇多,全部心思,都扑在了治国理政上,但解决了一件事,还有十件事;
解决了十件事,还有百件事。
她时长觉得累,有时候看看歌舞能缓解,但更多的时候,却是不能。
朝臣们从最初的臣服,到了如今也颇有蠢蠢欲动之意。
原因很简单——陛下无子。
她亦为继承人的事情,伤透了脑筋。
有时候她甚至想,不过是一场人生幻梦,我已经复国,也已经报仇,对得起父母百姓,不如就此传位于贤者?
可每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却总有叛乱四起,需她劳心劳力。
她更多的感到疲惫,歌舞和俊俏的郎君,已经不能让她重新焕发容光。
唯有偶尔的梦境,才能够让她感到愉悦。
那是,梦回幼年时,在一座寺里。
寺里的雪松落满了碎玉,一个年轻的僧人,嘴角带着微笑,用诚挚的目光,注视着她。
李烨抬头,看着越来越暗的天空,一场暴雪似乎就要来临。
“陛下,前面似乎是回宫的路,臣护送陛下回去。”跟在身边的忠心侍卫说。
李烨看了眼这个常年黑衣的侍卫。
这是自己十七岁那年,便跟随自己南征北战的玄曜。
他护卫过自己很多次,每一次都能让自己化险为夷。
李烨知道玄曜暗恋自己,但她能给对方的,也只是高官厚禄,再无其他了。
“好。”李烨拢了拢披风,翻身上马。
玄曜就策马跟在她身旁,眼看就要走出这片山谷的时候,她突然勒住马,扭头看向另外一条,被雪封住,毫无人迹的路。
“那是何处?”李烨问。
言毕,不等玄曜回答,便已经朝着那条荒径而去。
玄曜赶紧跟上。
这条路初始看着还能行人,但却越来越陡峭,越来越艰险。
玄曜劝了无数次,但李烨的脾气执拗,她想要走这条路,便怎么也劝不动。
后来,峡谷狭窄到马不能行,李烨便弃了马前行。
再后来,山崖陡峭,玄曜竟渐渐跟不上李烨的步伐。
而李烨,也没有半点要等他的意思,只顾自己前行。
最终,在爬上峭壁,翻越高山之后,李烨突然看到了一处熟悉的景色。
那是,一颗雪松,傲然立在悬崖上。
雪松上,还挂着一串红色的祈福袋。
李烨认得这颗雪松,这是自己五岁那年种下的。
她也人的那串祈福袋,是自己十七岁那年,送给杨明的礼物。
“这里是……”李烨疑惑回首,来时的路早已淹没在茫茫雪山之中。
而远处的雪松,面前那长长的台阶,却如此熟悉。
特别是,台阶上,还有两个年老的僧人,披着红色的僧衣,半臂裸露在外,正在长阶上扫雪。
“是三苦寺!”李烨低声惊呼。
正在长阶扫雪的两名僧人微微抬头,看见了站在上方的女子。
她披着长长的披风,或许是因为路途艰难,本该挽在脑后的青丝,此刻散落在肩头。
尽管有些狼狈,但却根本掩不住她的美貌。
雪白皮肤仿若碎玉,乌黑的瞳眸盛着星辰,只一眼,他们便认出这是谁。
“广恩公主!?”其中一名老僧上前,对她上下打量。
李烨也认出了那名老僧,是自己幼年认识的一位师兄。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她已经记不得这名师兄的法号。
“妙静师父一直提起你,她若知你来了,定然会很高兴。”那名老僧丢了扫雪的扫把和撮箕,朝着旁边跑去。
另一名老僧亦从塌了半边的大殿中,搬出矮几和蒲团,供广恩坐下。
妙静很快就来了,她提了一壶热酒,还有小火炉,放在矮几上,陪着李烨说话。
“陛下突然驾到,老尼未曾远迎,还请恕罪。”妙静虽然这样说,但心中却着实高兴,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李烨也很高兴,她十多年前在一次征战中受了伤,伤好后,关于这座寺院的记忆便更加模糊起来。
她有时候甚至以为这座寺院的存在,是自己的幻觉。
后来,她还特意找见了一个自己相熟的僧人,询问过。
“玄尘心法师,你可知道三苦寺?”
佛法精深,一心想要成为国师的玄尘心,双手合十,微微摇头:“贫僧在大自在寺修行多年,从未听说过什么三苦寺。而且天下寺院,贫僧都曾拜访过,也未曾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你认识一个叫做杨明的僧人吗?”
玄尘心身披锦斓袈裟,双手合十,微微摇头:“杨明是俗家名。出家人应该会有法号,陛下可知此人法号?”
李烨一愣,最终徒然摇头。
“我不知,或许,那座三苦寺,寺里的明哥哥,是我的幻觉吧……”
在李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自己在寺里长大,可这样的记忆,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哪个寺院会收养一个女子,将其从五岁养到十七岁?
但如今,她看着面前的妙静,数着她脸上那熟悉的皱纹,突然很多被尘封的记忆,都自动弥漫出来。
“广恩公主一别多年,从未回来过。我等都很想念你。”妙静的声音哽咽。
李烨心情有些激动:“我……我也很想念你们。”
她又轻声叹气:“我在十多年前出征时,受了极为严重的伤。伤好后,就忘了很多事。若不是今日误入三苦寺,还以为这里在世上并不存在呢。”
妙静说:“也全因前些年,闪崩地震,将三苦寺和我的妙静庵与世隔绝开,难以出入,否则,别人我不敢说,肉肉肯定是要出去找你的。”
妙静话音未落,李烨便见到一个身穿青色长裙,脸庞微圆的女子在长廊的另外一头朝自己走来。
是肉肉!
李烨赶紧朝着肉肉招呼:“快过来,我在这里!”
但肉肉却没有前行,她只是双手朝前伸着,脚下的步子也迈得很小心,仿佛在摩挲着什么。
李烨心中一惊,她看向妙静。
妙静说:“前些年,肉肉吵着要出去找你,结果出山的时候,不慎遇到雪崩。后来杨明将她救了回来,虽然捡回一条命,但眼睛却瞎了。”
李烨心中微疼,她起身朝着肉肉走去,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肉肉很开心,她依偎在李烨怀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烨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肉肉,我回来了。”
肉肉便露出甜美的笑,惨白的太阳都在她纯净的笑容下,显得温暖起来。
三人就坐在几案边,烧一壶清酒,说些离别之语。
长阶下,扫雪的老僧也已经将落雪全部扫的干净。
其中一名老僧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走到李烨面前,对她说:“广恩公主,你……你还是去看看杨明吧。他刚刚站在远处等您,您却没瞧见他,他一定很伤心。”
李烨微怔,她刚刚和肉肉说话的时候,的确见到了一抹红色的僧衣。
但并未多想。
老僧说:“他一直在想你,这十多年……他过的很苦。”
李烨点头,说:“好,我知道了,会去的。”
但身子却一动不动。
直到太阳偏西,妙静和肉肉都告辞了,李烨才再次起身。
她从倒塌的大殿中,寻了个破旧的灯笼,将其点亮。
昏黄的灯光晕染开来,将大殿中的残破的佛像照亮。
李烨抬头,静静的看着那座佛像。
看了半晌,她轻轻叹气,转身朝着杨明的住处走去。
虽然山崩地裂后,三苦寺的格局有所变化,但通往杨明禅房的路,她是走熟了的。
一步,两步……
她失去的记忆,开始慢慢复苏。
她突然记起,在舍利塔下,自己问杨明:“明哥哥,你喜欢我吗?”
三步,四步……
她想起来杨明那双深邃而诚挚的眼眸。
五步,六步……
她记得杨明身上的气味,像雪松一般,带着冷冽清香。
最终,她站在了那个熟悉的禅房外。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此的冥思苦想。
那是她刚刚收拢义军没多久,连胜三仗后,心念微动,回到三苦寺。
她的复仇大业,进行的虽然不顺利,但却清晰明了。
她很清楚,自己最终肯定可以复国,复仇。
但在意外路过三苦寺的时候,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没对。
于是她在三苦寺呆了整整九个月,冥思苦想,最终失败。
那一次离开三苦寺,没多久她便受了重伤,将寺里发生的一切,都遗忘了。
然而今夜,她已经登基多时,四海虽不安稳,但却承平。
她再次想起了那个问题。
她以为,自己会和前几次一样,无功而返。
却没想,当她走到杨明禅房外的时候,那个问题的答案,突然就变得明了无比。
她数次抬起手,又数次放下手。
她不太敢,去敲开杨明的房门。
然而此刻,禅房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里面站着的,是杨明。
杨明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高大的身材,有力的臂膀,以及干净清俊的面庞上,有着深邃而诚挚的眼眸。
只是那双眼睛此刻红红的,似乎是刚刚哭过。
“明哥哥!”李烨露出一个微笑。
下一秒,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杨明的下巴低着她的脑袋,似乎浑身都在颤抖。
他的手臂强壮有力,力气也大的很,仿佛要将人死死箍住,嵌入骨髓。
“你弄疼我了……”李烨小声说。
杨明连忙松开双臂,努力想要表现的镇定一些,可心底那澎湃的情绪,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李烨歪着脑袋,看了面前的僧人片刻,突然问:“你哭了?为什么?”
杨明努力挤出一个笑:“没有,只是沙子迷了眼。”
“你又说谎。”李烨说,“师兄告诉我了,他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想我,尝尽人间三苦。”
杨明很是慌乱,他转过身,努力吸气。
却听见身后吱呀一声轻响,禅房的门被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