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过后,街边店铺恢复了往日营生,蔺老道挣了点钱,给自己新搭了一个摊位,刮风下雨也不怕了,阳光也不会晃了眼睛。
夙淮支了张小桌子在蔺老道身后,摊开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教宴翎念,她左手位置还放着一把戒尺,上头刻着论语。
“子曰……”
“哎呀!夙淮!”宴翎抓了抓自己已经变成鸡窝的头发,烦躁地用指头去抓头皮,“我不学了!我不读书!”
夙淮抱臂,眼风凉凉地扫视她上下,好一会,才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不想读书,可以,我们先玩个游戏。”
“好,你说。”宴翎不甘示弱,也抱着臂。
“咱们来对词,我先起头,你用词语的最后一个字起头组词。”
“行。”
“百看不厌。”
“燕子非人。”
“人杰地灵。”
“灵山小怪。”
“怪诞不经。”
“经书骗人。”
“人穷志短。”
“短命小鬼。”
“鬼话连篇。”
“偏……”宴翎卡壳了,偏了好久也没偏出个所以然。
夙淮气定神闲地执起戒尺,一下一下敲着桌角,“宴翎,你输了。”
“偏方左道!”宴翎重重拍了一下桌子。
夙淮不为所动,启唇轻道:“连起来就是,宴翎怪诞不经,人穷志短,鬼话连篇。”
“你骂我。”
“嗯。”夙淮颔首,用戒尺敲了一下宴翎,“不读书,别人骂你你都不知道。”
“你这是投机取巧。”宴翎气呼呼的,拿软绵绵的拳头砸了夙淮一下。
“你有本事,也学我骂人。”
“路边小树。”
“不对,是夙,不是树。”
“不公平,你这名儿太偏了,哪里还有夙字。”
“有啊,夙兴夜寐,靡有朝矣。”
见宴翎仍是不服,她摸了下她的头,继续道:“你也不必羡慕我这名有诗意,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宴翎之名,可是写进天子诗句的。”
“谁羡慕了,哼。”宴翎鼻孔里出气,吹了一下自己的额发。
“别人一听宴翎这名,心想,一定是个有底蕴的美人,结果你一出来,喊夙淮你大爷的,丢不丢脸?”
夙淮自己骂了自己一句,将宴翎逗笑了,“哼,但是早上我不想学了。”
早上不想,那便是下午想,夙淮也退一步,“成。”
夙淮起身,绕到宴翎身后,把她乱糟糟的头发解开,以手做梳,轻柔地帮她梳好,扎了两条小辫,“往后别抓头发,成秃子了看你怎么哭。”
“我才不会为了这点事哭。”
“啊呀!”夙淮大叫一声,把自己从宴翎头上梳下的头发攒在一处,捏在一起有一小把,“喏,秃了一块。”
宴翎忙捂住自己的脑袋,拍掉了夙淮的手,“夙淮你暗算我!”
“这你自己抓的,不关我事。”
“我打你我!”
“请问——”
一声清脆的嗓音打破了她们的玩闹,这是今日第一桩生意,夙淮站到蔺老道身旁,像模像样道:“姑娘有何烦忧?”
看到夙淮一个小孩,阿荷扬起了笑容,“你们是不是帮李府驱鬼的人?”
“没错。”
“我叫阿荷,想请你们跟我走一趟。”
夙淮和蔺老道对视一眼,怎么上来不说目的,先要把人请走。
“阿荷姑娘,事情是否棘手?可同我们说明一二,我们也好准备一应事物。”
阿荷瞧出了几人的迟疑,抿唇一笑,把怀里的钱袋拿了出来,放到桌上,“五两银子,想请你们随我去江家村,我妹妹好似被鬼上身了。”
“那姑娘且在此稍候,我们收拾好在此会合。”
几个人回去收拾行李,驱鬼的事物有夙淮和蔺老道负责,宴翎兴致勃勃地带了自己的断齿雁翎刀,为了方便称呼,她都叫它断齿,完整的刀对于她来说偏长,现在这样刚好,是她一个小孩可以舞动的。
她握着刀柄,已经想象出自己拎着这刀大杀四方的模样,想想就英俊潇洒。
“走了宴翎。”夙淮见她愣神,路过时拍了一下她的背。
“嗷。”宴翎快步跟了上去,一会站夙淮右边,一会绕到左边,“夙淮,我也当你老师怎么样?”
“你教我什么呢?”
“学武啊。”宴翎伸手推了一下夙淮的后背,夙淮直接往前踉跄了几步,“你看,你好弱,我就轻轻推了一下。”
“谁说会武术的才算强。”夙淮从兜里掏出一张黄纸,现场用指尖蘸着朱砂画了一个符,“过来看。”
宴翎从夙淮背后探出头来,“啥呀,干嘛的?”
“啪——”
夙淮一掌把符纸贴在了宴翎额头,“定。”
“夙——淮,放开我。”宴翎僵在当地,表情虽无法变化,声音却暴露了她的愤怒。
“你瞧,法术厉害也能制住人。”
“你把符揭掉。”
夙淮指尖夹住了符纸末端,停住了一会,“啧,要不你不去了,在家待着。”
“不要。你摘了,我保证不打你。”
“行,动手宴翎是小狗。”夙淮果断揭掉了符纸,结果迎面就是一个拳头,甚至拳风都扬起了她的发丝。
宴翎收着胳膊,没有伸直,拳头抵在夙淮的鼻梁处,“你好弱。”
夙淮长出一口气,还好,没真的下手,这可是现实,会真的破相的。
“你们两个快点。”蔺老道回头催促了一声。
“哦,来了。”两人一同应声,紧跟了上去。
“小五,出来。”
宴小五一缕烟似的从口袋里出来,化出了三四岁模样,小胳膊小腿的,它扭了扭腰,先适应变成人形,再恭恭敬敬行礼,“主上。”
“你叫它干嘛?”
“鬼缠身嘛,可能要用到小五,现在就叫出来,否则临时叫小五,恐怕会吓到人。”
到约定地点时,阿荷站在一辆马车旁,看车厢还很大,可以容纳几个人。
阿荷见他们还带了个小孩,眉毛抖了一下,“这是?”
宴小五乖巧地弯腰,指着自己介绍道:“姑娘好,我叫小五,能看见鬼。”
阿荷的眼睛眨了好几下,确认自己没听错,“哦,哦,原来也是高人,大家都上车吧。”
宴翎站在宴小五后头,拍了它后脑勺一下,“夙淮,它学你老成。”
“它这是装嫩。”
马车里有三边座位,阿荷坐主位,夙淮和宴翎坐右边,蔺老道和宴小五坐左边。
“阿荷姑娘,你说令妹被鬼缠身,是哪里奇怪?”
阿荷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我妹妹她,性格变了很多。她平日里胆小,不敢和别人多说话,被打骂也不敢反抗,但是晚上,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会抬起脖子和人对视,也会生气。”
“有没有具体的事发生?或者说,她会不会是因为在夜里比较放松。”
“她不喜欢黑夜的,在夜里,她会很害怕。”
黑夜,意味着寒冷,意味着打骂。关上门,鞭打就会开始,没有邻居会看见。寒冷的夜晚,两个小孩穿着单薄的衣衫,跪在地上,木门不严实,冷风从底下的缝里钻了进来,吹着膝盖,时间久了,膝盖会发疼,阴雨天会更严重。
阿荷说着妹妹的事,却不自觉揉了揉自己膝盖。
夙淮看出了她的紧张,把自己的小手搭在了她的膝盖上,“姑娘,还好吗?”
“嗯。”阿荷朝夙淮感激地点了点头,继续说她妹妹的事,“我成婚有六年了,这六年我都没见过她,几个月前我听说我奶奶去世了,我就回了一趟家,一开始我以为是这几年不见,她对我生疏了。但是几日下来,我觉得不是这样。”
“那发生了什么?”夙淮适时递了话头。
“我妹妹她十八了,村长给他儿子说亲,那个人白日过来,头一回见面就拉她的手,捏她的腰,她只会低头咬唇,不敢说她不喜欢。我瞧这并非良配,就婉拒了。谁知道,晚上那个人翻进了我家,想生米煮成熟饭,结果我妹妹忽然动手,踩断了他的肋骨,又……嗯,断了他的子孙根。”
“哇。”宴翎小小声张嘴惊呼,佩服她做事如此果决。
“或许是一时气急?”
“不,第二天她又来找我,请求我可以做主,不把她嫁人,她头一日明明把那个人打得半死,这门婚事铁定断了,但她好似半分记不得。”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回,入了夜,鬼就会上身,她的性格就会大变,醒来却又不记得自己昨夜干了什么。”
“那确实很像鬼缠身。”
“还有。”阿荷握紧了自己的膝盖,神情有些低落,“她前日打了我,她从前都不会同我动手的。”
几个人静默无声,马车碾过村里主路,道路很长,颠簸不平。
“宴小将军……”幽魅的女人声音自马车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