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渐向西斜去,裹挟它的云层被映射成绚丽夺目的褐黄色。胜胜盯着云彩出了神,她感觉自己犹如刚出巢的鸟儿,迷茫、惊恐,却又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畅脱的快感。
几只乌鸦不合时宜地在松柏树上乱叫着。
成儿安慰胜胜道:“七小姐,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不知道。”胜胜如实相告,“这是她第一次出村子,东南西北任意一个方向的前进于她而言都是未知、危险的。在出发之前,她还是得和成儿说清楚,“说到底,男女有别,你也别叫我七小姐了,就叫我胜胜吧,我唤你作哥,这样你我都方便些。”
成儿高兴地满口答应下来,
天大地大,游人宛如漂浮的蒲公英,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哪儿就成了它的家。
两人风尘露宿,渴了捧起河水滋润,饿了摘点野食果腹,在向南逃跑的第七日中午,胜胜刚翻过山头,就看到山脚下密密麻麻的房屋。她激动地鼓励成儿脚步加快些,山脚下就是繁华的街镇了!
有了目标再远的路都有盼头,两人忘却了饥肠辘辘的酸累,忘却了脚底水泡的痛苦,只一味连走带跑向着街镇奔去。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置身房屋错乱的小巷中,成儿闻到一阵面食的香味,不禁咽了咽口水向胜胜建议道:“我们吃碗面条吧!”
胜胜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听着老弱妇孺的交谈,她们的口音并不与她相同,胜胜便知他们走得够远了,那不如和成儿在此地休息几日,看能否有机缘在此驻扎生根。
因他俩以哥妹相称,周边好事的妇人只当他们是一路行乞的孤儿亲兄妹漂泊到此地,又兼胜胜出落的秀气如水,恬静似风,不多日,便有媒人不请自来地寻根探底。
成儿虽说只是齐府最低等的小厮,可连日来和胜胜并肩作战难免让他自我感觉是她身边仅存的最重要的人,之前因垂涎七小姐青春期躁动的被压抑住的内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挣脱禁锢,他撵跑媒婆,告诉她们,他们不需要。
胜胜打趣他,反正两个人要找个地方长期住下来,她也终有一日要嫁人,何不趁着现在媒婆上门,正好打听周边非富即贵的府邸想方设法进去,成儿继续做他的小厮,胜胜找个尚且富裕的公子哥嫁了便罢。
成儿听她如此说道,咽了咽口水,嗓子眼里呜呜叨叨地冒出叽里咕噜。
胜胜听不清,让他说明白些。
“胜胜,我知道我不配和你攀扯亲戚,只是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何,为何,为何~”
“为何什么?”
“为何~”成儿鼓足勇气还是说不出口。
胜胜不耐烦地问道:“你莫不是想说,为何我们不喜结良缘,共同生活下去?”
胜胜看着成儿被挤兑地通红的脸颊,明确告知他:“你说我贪恋富贵也好,你说我死到临头痴心妄想也罢,我不想勤劳地耕种,纺织,我不想自己如此辛苦。”
成儿早知道齐府的姑娘生来都是享福的,断不会和村妇们一般忙碌辛劳,可由胜胜亲口说出来这番话,还是让成儿的自尊心严重受挫,他回怼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现在你不也和我一样是逃命人?”
“对啊,逃命人就该委屈自己吗,既然都沦落到如此这般境地了,就不能再挣扎一下了吗?”
成儿无言以对,只能悻悻低头扫地。
胜胜看着他佝偻着的身影无言冷笑起来,继而眉头紧锁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娶我的?”
“七姑娘倾国倾城姿态,我想是个男人都想娶回家的,加之七姑娘从不像其他小姐一般苛待我们,我对你也是心存感恩。”成儿羞怯地说着。
“以后休再提此事。”
成儿将聚集起的脏土扫进灰斗,出门后,原地探了探风向,将灰斗高高扬起,随后脏土便被微风卷扑到胜胜洗净的外衫上。
晚饭间,胜胜心想着,成儿想娶她的心思已到如此份上,俩人势必不能再扶持相傍了,最主要是,俩人毕竟毫无血缘,男女有别,还是及早分开比较好。成儿说到底是男子,到哪儿都饿不死,倒时自己,一介女流,家里回不去,又无特长营生,天下之大,何处是家?不如先去找个尼姑庵混些吃食挨过一两载春秋,借着上香祈祷的事由认识一些富裕人家,结识贵胄子弟,再还俗嫁人!这样似乎又比靠媒婆的介绍靠谱,她们张嘴就是花,谁知道是真是假?
这么想完,胜胜便不再觉得和成儿共处一室难为情,她放下碗筷,长叹一口气告诉成儿,她今日白天想了很多,她被父亲母亲所伤,已经完全不相信人间之情,现已决定剔除六根,去庵里潜心研究佛法,了却红尘,无欲无求。
成儿一听慌了神,他打断胜胜这念头万万不可,无欲无求的人和那杂草野花有什么区别,更何况那尼姑荤腥不沾,脂粉不缠,日子清苦难耐,她本就嫌弃男耕女织日子难熬,又如何受得住这样的日子呢?
胜胜只微微摇头,告诉成儿,她去意已决,打算明日一早便去离此地二百里路的妙翠庵出家。
成儿愣了下神,刨净碗中最后几口粥,只交代胜胜今夜早点歇息吧,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
胜胜看着一反常态不再唠叨的成儿,倒觉得十分奇怪,可她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便只得在天黑前紧忙打包好自己的行李,等明日太阳一出,奔赴妙翠庵。
成儿和胜胜住在一间屋子,屋内没有床,两人分别在东西方向的地面上以麦秸秆为铺。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胜胜舍不得点麻油子灯,她冲着屋外喊道:“哥,回来了。”
成儿不知去哪儿了,胜胜连喊了四五声均没有得到回应,便不再吱声。她将收拾好的衣物放在枕下,侧弓着身子慢慢进入梦乡。
恍恍惚惚见,胜胜感觉有一双大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她被吓得睁开眼睛,可四周太过漆黑,她看不见对方是谁,只能大叫着“成儿救我。”
成儿并没有回答。
胜胜拼尽全力奋力挣扎,她狠狠扇了歹徒一巴掌,歹徒面颊上粗糙的拇指大的凸起着实令胜胜心内震颤了一下,她再次找准机会摸了上去,果然凸起上有一根长长的毛发。
“成儿?你大胆!”
成儿见胜胜已猜出他,遂趴在她身上,按住她的四肢恶狠狠说道:“七姑娘,小的我舍了前程救出你,你以身相许也理所应当,来日我们怀个一男半女,谈家的事风头过了后,我们领着孩子回去,都说血浓于水,你照样还是齐府姑娘,我们的孩子也体面,多好?”
“是你想体面吧?”胜胜朝成儿吐了口口水,骂道,“亏我将你视作朋友,你个短寿的王八蛋,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啊,趁乱打劫好一出戏!”
胜胜就说自己对于成儿说她旧时仗义扛下青金石纹豹笔这件事完全没印象,且不说到底有没有这件事,她就不是那多管闲事的仗士。正想着,她的双手已被成儿死死捆绑,胜胜看来成儿是想将自己软禁起来,逼迫自己为他生儿育女,胜胜被吓得激动不已,她趁着双腿还未办绑实,疯狂踢踹,正好一脚踹到成儿□□,成儿疼得跪倒在地,难以起身。胜胜趁乱急忙跑出屋子。好在屋外清月如灯,四野可辨。她拼尽全身力气奔跑躲藏,成儿在她身后紧追不舍,胜胜无奈,只能捡起路边的砖石子,朝着两旁人家木门砸去,顿时,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在夜色中震荡开来,胜胜急忙转身钻进一堆芦柴中,芦柴的硬茬划破她娇嫩的皮肤,她来不及疼痛,屏气凝神,透着微孔观察离自己不远的成儿。
狗儿的叫声吸引了主人,大家都以为是黄鼠狼进村偷鸡了,一看成儿这个外乡人在东张西望,大家气不打一出来,只认定他是想偷鸡摸狗。
成儿不便解释,便三五步一回头,悻悻离去。
见成儿彻底消失在夜色中,胜胜才从芦柴中钻出,她将双腕置于嘴边,撕咬布条,解放双手,快步朝着齐府方向走去。
胜胜防着成儿,遂并没有按照来时的路程前进,也因此来时七日的脚程她回去硬是走了半个月。等走到那再熟悉不过的村子时,胜胜却忽然不敢前进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是心头“突突突”跳动不停,似乎在提醒她什么。
“谈科第。”胜胜脑中不断涌现谈科第的名字,她留了心,悄悄绕到谈家,驻足等待两个多钟头,终于等到了提着竹篮出门的谈母。
多日不见,谈母已消瘦好几圈,形如枯槁,她嘴里嘟嘟囔囔不停,胜胜翘起耳朵细细听着,好像是“你别喊饿,娘现在就把饭端给你”之类的话,胜胜悄摸紧跟在她的身后。
果然,谈母在一颗松柏树下停了下来,树旁是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块红雪松木制作而成的墓碑,胜胜读着墓碑上的字:爱子——谈科第,爱媳——齐冰冰。
冰冰,胜胜大为震惊,这不是她的寡妇三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