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那绝不是人类所熟悉的语言,但在看清的一瞬间,其中的含义却很明确地传达进她的脑海里。
不知为何,叶由又开始头疼了。
她动了动嘴唇,没有听见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但和她打招呼的东西好像听懂了,于是那行字又被打散重组,叶由看不清,黑色线条像是在视网膜上频繁跳跃,晕染成模糊的一片。
有什么轰然破碎的声音。
四周的景色不断变化,抽动着、拉长着,光怪陆离得像是穿越了一次虫洞,神智渐渐从遥远的地方回归,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半跪在地上。
陈玉蹲在她旁边,神色焦急地喊着什么,009站在他身后,一手按在前者肩上,目光看着前方,状态警惕,是个保护的姿态。
床四分五裂,地面铺满琐碎又不真实的星光,落地窗上一个巨大的破洞,边缘的裂缝如同蛛网一样蔓延开来,露出深不见底的夜色。
冷风呜哇地往里灌。
*
砰——训练基地的射击场里,黑发男人稳稳端着枪支,蓝色瞳孔汇成一条线,瞄准百米靶,枪口还带着余温,靶子正中心一个极其清晰的弹孔印。
人工智能尽职尽责地汇报:“弹速458.6m/s,击中十环……”
“紧急情况!”
耳机灯亮起来。
“东南方向出现熵增反应,”小鬼飞快道,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光点,“强度C级,刚刚从第二空间转移到第三空间,目前正在快速移动中。”
蜘蛛放下枪,习以为常地转身往存放外勤装备的地方走去:“我去处理。”
“行,我把位置发你了……等一下——”小鬼声音出现了不敢置信的变化,“西南方向也出现了反应?”
同时出现两处?最近躁动越来越频繁了,蜘蛛皱了皱眉:“几级?”
小鬼犹豫了下:“……熵值为799。”
B级封顶就是800,这个数值已经近A级了,蜘蛛动作停下了:“确定?”
至今为止只发生过一次实际的A级预警,城市废弃、数万人的死亡、空气里的严重辐射……那一次造成的影响延续至今,是人类历史上触目惊心的一笔。
如今的缉查局特殊部门几乎是灾后依靠那么几个老人重建起来的,如果真的是A级,现在首先要做是疏散那块地区的人群前往避难所。
“夏娃给出的量级,应该不会有……等等,”小鬼的声音充满着茫然,“消失了?”
蜘蛛重复了一遍:“确定?”
“夏娃给的总不能有错吧!”小鬼恼火。
蜘蛛不说话了。
小鬼又说:“不过刚刚那个799的发生在第二空间内,不算咱们的活。”
蜘蛛眉头又皱起来了——只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失,第二空间那些所谓的同僚未必会去查看情况。
“西南方我去看看,”耳边有风划过,天花板上的人影翻下来,双腿勾在通风管道上,一头银色长发柔顺地倒垂下来,她轻快地眨了下右眼,“每次都替你收尾,也给人家一点表现机会吧~”
蜘蛛面上没什么变化,内心欲言又止,他想说任务是红姐分配的,又想说那只是因为你的特性不适合正面硬碰硬,最终只言简意赅地点了下头。
“路上小心,银蛇。”
*
那东西逃走了。
叶由望着大开的玻璃窗,头又开始疼了。
陈玉倒是看得很开,就像家里进了只虫子,丢出去还是打死对他来说没区别,只要不在他屋子里就行了。
“需要为您呼叫安保队吗?”009为两人端来新的茶水。
“叫吧,”陈玉一口气干掉半杯冒泡的饮料,捂着嘴打了个嗝,这惊终于被压下去了,“就说随手丢了个东西,不小心打破窗户了,让人来给我换块玻璃。”
特别随意的理由,009尽职尽责地去通知了。
“喝口水,姐。”陈玉心满意足地喝完剩下的饮料。
看见旁边沉思的叶由,连忙殷勤地递杯子。
反正几点回去都有车,再坐会儿叶由无所谓,她不渴,随手接了杯子装作抿了口就搁一旁,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琢磨那对眼睛非常不友好的怪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刚刚看见的幻觉又是什么?原主的记忆吗?
门外传来敲门声,替主人添完饮料的009走过去,不一会儿,抬着玻璃的修理工鱼贯而入,前面的人已经开始手脚利落地清扫地上的碎片了。
跟在最后面进来的是个打扮不太一样的年轻女性。
女子穿着和那天晚上看见的“怪物”同样款式的黑色行动衣,一头亮得瞩目的银发垂到腰间,配着两把造型奇特的双刀。
叶由一眼就看见了她。
不是因为那头异于常人颜色的头发,而是对方给人的感觉——前面那些持武器的保安一看就是形式大于实质,她不同,身上有股被雨水浸溢的冷冽。
这说明两件事情:第一,她是从楼外进来的。第二:她的刀见过血。
对方的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先是拿着一个奇怪的机器在床和窗边停留了会儿,然后收起来,走到她和一脸懵逼的陈玉面前,证件啪地一下打开,露出国家缉办局五个大字。
叶由抬起头,对上双笑吟吟的眼眸。
“NBIC,两位和我走一趟吧。”
*
NBIC在第三空间的总部是一座高数十层的大厦,即使这个点了,也仍然灯火通明。
“这个点是加班吗?”叶由往亮着灯的办公室看去。
“算是吧,”带路的银发女子回过头,食指中指并拢放额边向外甩去,俏皮的一个礼:“人民公仆,犯罪分子不休息我们也不休息。”她后退着停下来,推开一间小屋子的门,“进去吧。”
陈玉刚刚被送进了另外一间。
房间四面都是光滑笔直的金属墙壁,没有窗户,墙上有块处于关闭状态的投影布,头顶一盏白炽灯,影子也落下来,叶由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下,面前是一张桌子,对面的椅子现在是空的。
她不太担心陈玉,对方一看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她比较担心自己,白天还在念叨幸好逃了,晚上就面对面打上交道了。
这就是乌鸦嘴吗?叶由颤颤巍巍地想,自己可千万要捂好马甲!
大概等了七八分钟,门被推开,高挑的人影隔着桌子落座。
进来的不是她见过的人,是个陌生的红发女性,扎了高马尾,中袖西装外套,衬衫挽起一截,一整天的工作下来也没乱半分,看起来非常精明干练。
“叶小姐,”对方手里握着一支笔,笔尖抵着纸张,看不见纸上的字,坐下后笑了笑,直接切入正题,“麻烦你先陈述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情经过。”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也隐瞒不了——陈玉那边应该都说完了,叶由一五一十地报着流水账:“我在招聘平台上看见陈先生发布的招人信息,接下以后乘车前往,陈先生说是床自己动了,我就去查看情况,看见床底确实有东西,捅了两刀,忽然之间听见一阵很诡异的声音,头很痛,回过神来,窗户就破了个大洞。”
“你看见了什么?”对方问。
叶由犹豫了下:“……一只长着很多触须的生物。”
笔转了一圈,女人停顿了下,问:“你以前见到过类似的生物吗?”
“没有。”叶由隐瞒下那天晚上看见的事情。
女人点点头:“你对它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叶由:“恶心。”
这是实话,她本身有点密恐,那个怪物带来的冲击力不单单是生理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女人:“第二印象呢?”
第二印象……叶由沉默了下,女人看着她:“你思考得太久了。”
“抱歉,”叶由很快回答,紧接着,她很轻地挑了一下眉,有两分试探的意思:“这是审讯吗?”
“不是,”红发女子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她的话语没什么威胁的意思,只是在简单地陈述事实,“你不会想知道真正的审讯是什么样的。”
他们这群人,明面上说是执法人员,内部自嘲地戏称为处刑者,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以谈话为主要手段的和善存在。
对方很坦诚,叶由想了想,决定如实回答:“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哪方面的不可思议?”女人追问。
“它看起来是一种违背生物学常识的存在。”叶由解释。
女人点点头,转而问道:“你相信世界上有神吗?”
叶由不假思索:“我是无神论者。”
女人:“即使在看见那样‘不可思议’的、‘违背生物学常识’的存在以后,仍然这么觉得?”
叶由认真道:“不可思议的存在不一定非得是神造物,也有可能是人造物。”
“你觉得它是人造物?”女人反问。
“我只是说不一定,”叶由谨慎道,“在证据出现之前,谁也不知道造物主是人是神。”
“人能造出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是神的旨意,你是否同意这样的说法?”女人接着问。
“不同意。”叶由毫不犹豫。
“如果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你会使用吗?”女人问。
叶由皱了下眉,她不喜欢这个问题,但还是在对方的注视下回答了:“不会。”
女人看着她的双目,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为什么?”
“我相信人人生而平等。”叶由说。
听起来像是象牙塔里的孩子才会说出来的话,但她真的那么相信。
女人没有发出嘲笑,只是微微倾身靠近桌子,阴影投下一些压迫感:“即使那位和你一起到来的陈先生现在已经被好端端地送回去休息,而你——可能在接下来的日子都不会再见到天空了,你也这么相信吗?”
叶由停顿:“现实和信念并不冲突。”
女人没有说话,她往后靠了些,低下头在纸上做着记录:……心理承受能力较高、道德水平高于社会一般标准、对权威和官方机构的信任程度较低。
紧接着她抬头往墙上的监控头那里看了一眼。
下一秒,四周蓦地暗下去,一束白光忽然亮起,直直打在叶由脸上,她忍不住偏头眯了下眼睛。
“请仔细观看以下图片。”女人提醒,她的脸隐没在黑暗里,只有声音徐徐传出来,像是一种游离在外的旁白。
这真的不是审讯吗?叶由忍着刺眼的光线看过去,是块投屏。
图片像是PPT一样,以相当快的速度跳动着,不算恐怖,但都是一些很令人不适的画面,除了一些形态各异的恶心虫子特写以外,还有形状模糊而怪异的影子、被切下来的人类病变器官、黑暗里的深山老林和岩石巨像……
像是无穷无尽一样,图片一张张地切换跳跃着,叶由反复感到恶心和烦躁,硬生生忍着看下去,不知道过去多久,那束白光霎时间黯淡下去,整个世界陷入死寂般的黑暗。
黑暗里,只有琐碎细长的黑色线条像飞蚁症一样扭曲浮动着。
叶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结束了。
视网膜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些令人反胃的图案,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画面又蓦地亮起来,雪白干净的一片,像刀刃一样刺得人大脑空白。
一瞬间,灵魂好像离开了身体。
四周空旷得仿佛一片虚无缥缈的死地,连躯体的概念也不存在了,感知里只剩下意识还轻飘飘地浮在,在这一瞬间,她和记忆里病床上的“叶由”奇迹般地重叠了——什么也没想,什么也不在意。
黑暗里的天花板和黯下去的屏幕合二为一。
有人动了动嘴唇,没有声音,看口型在问:你是什么?
笔画如蚂蚁一样扭曲爬动起来。
我是……
叶由恍惚间听见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