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而潮湿的恶臭从深渊中弥漫开来,海水浑浊不堪,叶由模模糊糊看见了一点不属于海底生物该有的东西,她费了点功夫才意识到那是一只巨大的眼睛——其瞳孔直径数十米宽,而其余部分则笼罩在无边无际的幽冥之中,难以名状的庞然巨物栖息于至深至暗之所。
在眼睛这个概念蹦出来的同时,她脑海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惊雷炸裂开来,腿霎时间一软,几乎站不住,铿地把刀插入石坛缝中,强撑着一口气勉强抬起头。
不管她如何狼狈,那只眼睛里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一动不动、漠然地俯视她,但好像又不在看她。
神坛上流淌的青色血液渐渐干涸,悄然无声,被浓雾紧锁的地方连海水亦似冻结,仿佛成为了深邃黑暗一部分。
冷,仿佛绝对零度般的温度,呼吸的不是水而是冰,叶由嗅到一点铁锈味,她僵硬地维持着这个动作,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渺小的人类和不可名状的巨物对峙着。
她黑发翻卷,面色苍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瞳孔因为涣散而呈现出一种玻璃般透彻的无机质色泽,看起来甚至有些不太像人。
柯巧咬牙抬头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眼珠转动,漠然地投来一瞥。
柯巧惊恐的目光像是被刺了一下,条件反射低下头。
但其实叶由看不太清,她视线里早就是模糊的一片,只能感觉到湿润的血腥味在鼻腔和喉口翻涌。
哦,是毛细血管破了吧,叶由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想。
她没有动,目光冷冷。
像是在无声地咆哮:滚回去!
一条覆盖着浓绿色鳞片的触手在若隐若现的黑雾里蓦地抬起,混着无数翻滚的尘埃落下,霎时间地动山摇,碎石翻滚。
脸颊传来刺痛感,她仍然一眨不眨地抬着头。
片刻的对峙后,那只巨大的眼睛缓缓闭上,慢慢向后隐退而去,灰雾渐渐褪去,水重新流动起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海底未知的脉动归于宁静。
心脏跳动渐渐放缓,血脉里的那股力量如死灰般沉寂下来。
几秒钟的沉默。
手骤然一软,叶由踉跄地跪倒在地,刀摔在身旁,那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支撑她的力量荡然无存。
五指无力地蜷缩起来,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只抓到了一手冷硬的碎石。
模糊的视野慢慢恢复正常,她深呼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抓着刀站起来,重新抬起头环视四周。
神坛已经完全碎裂,这里只剩下一片狼藉。
原本瘫软在不远处的柯巧已经不见了,大概是趁乱溜走了,她没打算去找——这片建筑群太大了,何况对方还比她更熟悉这里。
刀归入鞘,叶由静默地伫立于遍地残屍之中,一具又一具……那些海底沉睡的尸体仿佛摆脱了重力的束缚,缓缓上升,接二连三地向着海面漂去。
她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海水,任由自己也变成其中一个。
*
“没了?”陈玉问。
穹顶之下、海面之上是无边无际的灰蓝色,他浑身包裹在银白色的柔软金属之中,像是睡在一个简易版本的露天漂浮舱里。
哗——风浪大了一点,海水撞在舱身上飞溅而起,一只机械手从侧面伸过来,及时替他挡住了那滴水。
那只手收回去,009温和地回复:“是的,少爷,根据我的检测,熵反应已停止,记录已完成,您辛苦了。”
它全身使用轻质的可变形材质制造,水火不侵,刀枪不入,每分钟消耗的蓝晶数量以惊人的千克来计算,可以说,船上的一部分蓝晶是为它准备的。
“哦,那让他们来接我吧。”陈玉无趣地抠指甲,他撇撇嘴,往已经平静下去的海面瞥了眼,纳闷道,“你说我爸怎么会让我来考察啊,我瞧这项目没啥好投资的啊。”
“是,直升机将在半分钟后抵达,”009尽职道,它彬彬有礼地提醒:“少爷,您只负责记录考察,最终决定权还在陈总身上。”
“……”
没见过这么拆台的,陈玉嘴角抽搐了下,嚷嚷起来,“我知道!我就是说说还不行吗!”
*
船上。
少年的情况渐渐稳定下来,蜘蛛收拾了下东西,腾出个位置垫了块浴巾,把他放上去躺着了。
劫后余生的南宁坐在椅子上喝着热茶,银蛇陪在她旁边,时不时担忧地往窗户外张首探望,小鬼不在室内,它在船顶站岗,如果海面有情况可以第一时间告诉他们。
不知为何,暴风雨渐渐止住了,天空仍然布满阴霾,海面平静得死气沉沉,如同它的名字,看不出方才用滔天的波浪吞噬了那么多条人命。
异化一定有感染源,被感染的人一定是接触了异常生物,蜘蛛沉思,转头问:“船上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吗?”
“有有!”银蛇举起手,她知道他想问什么,“第一天晚上暴风雨,甲板上很多绿色的怪鱼,清洁阿姨去打扫的。”
她把那种怪东西的前因后果都飞快讲了一遍。
“晚餐……”旁边喝茶的南宁也想起来了,“我当时没来得及去吃晚餐就被白磷和路教授喊住了。”她们两个和少年的区别应该只有那一顿饭。
很清楚了,感染源有两个,清洁工收拾甲板时的接触感染和晚餐时的消化道传播,不是苏醒者看不见异常生物,于是厨师把那些捞上来的食材当做正常的处理了。
蜘蛛转头问:“船上有多少人没吃晚餐?”
南宁和银蛇面面相觑,都不太确定,后者迟疑了下:“不多,肯定不超过个位数。”
当时广播响起,研究室里的人全走光了,再加上本就参与料理制作的厨师和早就接触过孢子的清洁工,实际上没有被感染的人数或许只有一只手之数。
即便是见惯生死早有准备,蜘蛛也不由得心下一沉,忽然被一声巨响的砰打断思绪,转头一看,被风拍下来的小鬼瞪大眼睛挥翅膀,挤得脸都有点变形,是又砸玻璃上了。
蜘蛛:“……”
还能不能行了,他准备去把猫头鹰提进来,突然听见南宁叫了一声:“你们看!”
两人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看清的一瞬间,目中流露出如出一辙的惊异。
风平浪静的海面里忽然平白多出数十个人形的黑影,紧接着,那些黑色慢慢扩大变浅,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托着一样轻柔地破水而出——数具尸体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微小的波澜间泛起气泡,突然之间,一个身影猛地扎出水面。
叶由背着刀冲他们招手,她头发湿漉漉的,嘴唇苍白无色,脸上挂着轻松的笑。
……
她刚爬上船,脖子就被紧紧搂住了。
“你小子!”银蛇一把勾着她压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抬起来,恶狠狠地揉乱她**的头发,“担心死前辈我了知不知道!”
“我错了。”叶由认错态度特别乖巧。
见她这样,银蛇哼哼一顿,手上力气松了一点,蜘蛛从旁边递上干毛巾,言简意赅道:“辛苦了。”
相比之下,小鬼就括噪多了,满脸好奇,叽叽喳喳地绕着她飞:“我们一路上看见好多人往海里跳,就是这些人吗?海底发生了什么啊?话说暴风雨突然就停了诶!”
这个嘛倒不是不能说,回去也要写报告的,但是吧……叶由擦了擦头发,把目光转向一旁望天的南宁,几个人都跟着看过去,顿时恍然大悟。
哦差点忘了,还有个平民。
对方察觉到他们的视线,转过头幽幽道:“……我会被强制失忆吗?”
“那倒不会,”叶由一本正经道,“强制性失忆不是我们的作风,我们可是不讲人情的强权主义,那当然是把你抓回去——”
她在其他人微妙的视线里抬起手比了个瞄准的动作。
蜘蛛移开了脸,银蛇嘴角不断抽搐着。
看着对方越来越惨白满脸写着“我现在跳下去还来不来得及”的样子,叶由绷不住冷脸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的!签个保密合同就好。”
南宁:“……”
她无语的表情太明显了,忍到现在的银蛇终于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这套跟红姐学的吧!”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挤眉弄眼,“我当初也问过!”
等她笑完了,蜘蛛拍拍她肩:“捞人。”
银蛇震惊:“不是吧阿sir!我们船装不下的啊!”
“能带多少带多少。”蜘蛛说。
他说完就走,银蛇看着他背影啧了一声,转头对叶由道:“那我去当苦力了!你快休息去!”虽说是干活,语气倒是很雀跃。
叶由:“等一下。”
手里被塞了个东西,银蛇低头一看。
一颗孔雀绿的珍珠。
“行啊!”她眼睛发亮,兴高采烈道,“下个海还记得给前辈带礼物!这次回去的报告我替你写了!”
叶由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不是我送的。”
银蛇:“那还能是什么!大自然的馈赠……吗……”
话音未落,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像是凝固了,叶由知道她想起来了,松开她的手,带着点安抚意味地笑了笑,转身往船舱走去。
南宁看了看,也默契地跟着进去了。
“白磷?”那边蜘蛛在喊,他还记得她在南宁面前的名字。
银蛇回过神来,啊了一声,把东西胡乱往口袋里一塞,匆匆跑过去了。
两人在猫头鹰的加油声里打捞了十来具,返回船舱准备返航。
操作台前,方才找人时使用的熵反应仪忘记关闭,蜘蛛去设定回程路线时无意间瞥了一眼,蓦地停住。
一直心不在焉用余光往那边瞄的银蛇注意到他突然紧绷起来的神色,想也没想拔出刀。
她警惕地看过去。
发现他在看熵反应仪,屏幕上的数值很正常。
银蛇没敢放松,手牢牢抓着刀:“怎么了?”
“……没事,”蜘蛛摇摇头,他收回视线,心想应该是意外吧——刚刚熵反应仪突然爆发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值,那个四位的数字如果是真的……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数值已经恢复成正常水平。
应该是出错了吧。
*
相隔不过百米处的一艘救生艇上。
女子独自坐在一头,身边放了个外壳暗灰色的小盒子,分明刚经历过暴风雨,她却衣冠整洁,脸上还化着浅浅的淡妆。
单薄纤细的手腕搭在边缘处,波浪起伏间有水中阴影蓦地放大,一条黑色的触须破水而出,灵活地缠着垂落的腕骨爬上来。
它原本的七八条触须如今只剩下两条,牢牢扒着什么,一落地就献宝似地捧起来给她。
女子打开金属盒,把东西放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