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暴雨如瀑,自天倾盖而下,池中游鱼不得以躲在荷叶下,可是怎能抵挡得住如此滂沱。
檐下人的衣袍被打湿,他听着雨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涑水河上的船家争分夺秒地赶着避雨,只有他一人撑着伞逆着令天地成雾的风雨敲响了质子府门。
“世子,徐学士来了。”有庆走到卧在软榻上的萧程身边禀报。
“不见。”他的声音甚至比大雨带来的凉意还要冷。
“徐学士说了,世子若是不见,他就一直等着,直到世子见他为止。”
萧程缓缓睁开双眸,窗外雨势渐大,徐遗这是在求他原谅吗,可笑。
“他是人,会自己躲雨。”
有庆退了出去,琢磨世子和徐学士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把关系闹成这样,这要是被官家知道,可如何是好。
他拿了件披风递给徐遗,劝道:“学士还是先回去吧。”
“他还是不肯见我吗?”徐遗明知是这个结果,但仍不死心,“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有庆摇头:“世子的心情好像很差。”
徐遗又将披风塞回去,绕过有庆向内院跑去,有庆在后面边追边喊:“诶!徐学士!世子说了他不见任何人!”
萧程听见动静,早早候在檐下,冷眼看着雨中狼狈跑来的徐遗。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流下,面对萧程疏离的目光,踩上台阶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不少。
徐遗低声:“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萧程无动于衷:“学士若是来问这个的,请回吧。”
“你身上那些旧伤,是不是这五年里……”
萧程呛声:“如果我说是,学士就会愧疚吗。”
徐遗直视他道:“我来是想和你说当年你父亲的案子……呃!”
他未说完就被一拳撂倒在地,吃痛地擦着嘴角渗出的血丝,踉跄地找了个地方扶靠着。
“抬头,看着我!”萧程气急,没等徐遗稳住身形就揪起他的衣领,逼视质问:“你是不是觉得,刚才我这一拳打得毫无道理?”
徐遗被人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右肩因伤口撕裂而渗出的血痕。
碰见这场面,有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这两人的关系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如果这样能让你暂时解气的话,你给多少拳我都会受着。”
萧程顿觉荒谬,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你这幅可怜的样子,不会是想求我原谅你吧?”他狠狠松开衣领,甩了甩沾在手上的雨水,“徐遗,你可真虚伪。”
徐遗爬起来,想说的话在喉间上下涌动,不管萧程听不听,他都得说:“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我想提醒你,你要对付的人绝非仅是害死许泰的罪魁祸首。”
萧程扬唇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想说,还有你吗?”
徐遗听后低下头,喃喃道:“改日我再来。”
此案牵涉甚广,其中盘根错节,三言两语说不完,徐遗回家后立刻将当年查许泰案的细节写下来。
既然他不愿听自己亲口解释,但愿会看他写的这封信吧。
萧程自醒后细想过,那日追曹远自己应当没有暴露,而那些埋伏像是早就安排好的。还有最后那个帮助他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徐遗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他盯着徐遗送来的信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拆开了。
永泰十三年三月,初春。
自开春以来,这雨就下不断,似乎整个南赵都笼罩在烟雨之下,雨停的时候天也是阴沉着。
茶亭县此刻还是宁静的,在细绵的雨里,长街上偶有出门的小摊贩,各种吃食冒出的热气让人看了就能扫去初春雨水带来的寒意,可偏偏有雷奔般的马蹄声闯入这片静谧里。
这队兵马整装严肃,马蹄一致地踩进地面的水坑里,紧而有序地停在茶亭驿的大门外。
他们将茶亭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茶亭驿驿丞曹远此时正吃着外头买来的热乎早点,不料没几口下肚,京城的人就到了。
曹远赶忙放下汤匙,叫小厮收拾干净,自己先冒着雨迎了出去。他看见大门外头已经零零散散站着好些士兵与百姓,唯独不见马车。
百姓们一个个慢慢靠近,不是左右悄声讨论就是伸着脖子往里瞧,却不敢瞧太狠,手指着曹远就是一番指指点点。
“敢问相公的马车何时会来?”曹远懒得计较那些平头百姓,直径走到领兵人那去,脸上挂着笑,眼尾的褶子都挤在一起了。
“随后就到。”
一辆马车疾驰在官道上,因为下雨车轮满是泥泞,飞奔的马儿身上都是泥点子,看样子已经干了很久的路。
“日日雨,夜夜雨,从庐陵一直下到现在,十几日了,这外头的大好春色都给耽搁了。你看,连我这衣服都给下潮了。”他放下帘子时,轻轻拍了下衣袍,触手可及的潮意带出他的抱怨,本想继续说下去,就被人打断了。
“宋侍郎宽心些吧,你我本就身负圣命,只要将事情办好,这春色还怕看不成吗。”开口的人是位中年男子,他安慰了几句,然后看向左手边的年轻人,年轻人也只是微笑着点头。
这马车上一共坐着三人,为首的是枢密院副使高贞,另一位是兵部侍郎宋裕敬,年轻人则是刚中进士的徐遗,他上任驾部主事没几日,便阴差阳错的跟过来查案。
原本随员名单上没有他,在出发前一日的清晨,兵部点卯时明显少了一些人,官员之间流传着官家此时龙颜震怒,急命枢密院和兵部抽调人手调查茶亭驿误送军报一事。
若是办不好,他们头上这顶吃饭的家伙怕是戴不长久。
所以在兵部里稍微说得上话的官员,身体抱恙的、有事挪不开身的不在少数,剩下的这些也人人自危,恰好徐遗又是刚进兵部,新人没有根基好拿捏,便合计让他去。
这样,徐遗的大名顺利的添进随员名单,否则他一掌案牍与杂物的主事怎么碰得上这等重要公务。
茶亭县误送军报一事,他也只知道结果。早在两个月前,盘踞在西北草原的北真突袭南赵西部的大兴关,两军在大兴关的山谷里焦灼了近一月的时间。
可最终北真发动总攻却在南赵西北部的背水关,南赵虽有驰援,但无济于事,大军到达后,北真反而按兵不动。
他们选择了议和,南赵割虞州三地。
背水关一役南赵西北军十三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损失惨重。边防、军心,乃至远在东边的庐陵朝廷都闹得人心惶惶。
徐遗试着分析过北真的动机,既然费这么大兵力来犯,可攻下一个背水关后就议和,似乎不太符合他们这次的进军风格。
他和同僚聊过这一想法,至少背水关一役后,不可再小觑北真,换来的却是别人的鄙夷,自有站在那大殿上的人头疼,又何须他们来费心。
他自然生气,看着他们一个个领着朝廷的俸禄却漠不关心的态度,常气到半夜爬起来写条陈,至于那些条陈有何结果还未还得及问,就出发前往茶亭县。
“副使,前面就是茶亭县了。”
马车外响起声音,高贞应了一声。徐遗撩开帘子望去,茶亭县的轮廓在雨中越来越近,雨水打在手上时寒意立刻传遍四肢。
曹远在院中来回踱步,身旁小厮为他撑着伞跟着跑。随后正厅里出现两个人,是茶亭驿另一位驿丞谭普与他的小厮。
谭普望着曹远的方向并示意小厮将手中捧着的卷宗文书放置在案上,走到廊下时,小厮正想撑开伞,被谭普回绝了。
他慢步走进细雨中,官帽与官袍上瞬间覆满了雨滴,然后与曹远互换了个眼神。曹远见他不撑伞,便让身旁小厮退下,让自己也站在雨中。
好不容易等来了马车,曹远重新挂上笑容,快步迎出去。
“高副使、宋侍郎,下官茶亭驿驿丞谭普……”
“下官茶亭驿驿丞曹远,见过两位相公。”
曹远毕恭毕敬说完后,比了请的手势,又跟在高贞和宋裕敬的身旁继续说个不停。
很显然,他把徐遗漏了,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注意到徐遗。
而谭普却倾身正式对徐遗作揖,眼神微透出歉意。徐遗自然的回了礼,在谭普的接引下,二人同进茶亭驿。
他们身后茶亭驿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两位相公一路上舟车劳顿,想必是日夜兼程没好好休息,下官已备好厢房,请移步休息片刻?”曹远问道。
高贞挥手,回道:“不急,还是先把文书看了。”
语毕,就有人呈上一份诏令,交给曹远和谭普。
展开诏令,上面赫然写着官家与枢密院、兵部等针对茶亭驿误送军报一事的商议结果,要他们查清犯者是谁、为何延误、有无从犯、时间、路程等细节,一一呈报。
曹远握着诏令,总觉得烫手,心里一阵打鼓,用余光瞥向谭普,虽说自己和他连续好几夜都在盘这些文书,反复对过,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是真正等人着手来查时,不免紧张起来。
谭普收起诏令,拱手答道:“下官定会配合几位相公查清此案。”又指着案上对方成山的卷宗,“这些便是近几年本驿所有的递送记册与人员名录,请相公过目。”
高贞指着递送记册上的时辰问道:“你们茶亭驿共收到两份军报,永泰十三年二月四日亥时二刻收到第一封军报,三刻便送出了,倒也及时。可为何二月十一日才到枢密院手中,这可是足足七日啊。”
曹远紧握的双手发抖起来,手心微微冒汗。
谭普又回:“回相公,送这封军报的人叫做许泰,二月四日那晚正是他当值,也是我们这的老铺兵。当时收到军报便知军情紧急,曹驿丞赶紧做了登记盖了章,还亲自送他出了茶亭,按理说是不会迟的。”
曹远附和着:“是呀,按理说是不会迟的,可是后来庐陵传来邸报,我们才知这封军报是迟了两日才到的呀!”
宋裕敬翻着驿站的人员名录,上面登记许泰二十多年前就做了铺兵,家中只剩下他和儿子相依为命。
“许泰这人现在何处?”宋裕敬问道。
谭普上前一步,犹豫道:“死了,就在前几日。”
徐遗一听,放下手中文书看着谭普,这倒巧了,最重要的人死了,刚好在他们来之前。
“何时死的?如何死的?”高贞问。
尽管高贞这道视线没有落在曹远身上,但他感觉自己被盯得发毛,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将自己散乱的眼神藏起来。
谭普又答,语气不紧不慢:“许泰回到茶亭县的日子比以往要迟几日,他说是因为去时太过劳累,再加上自己年纪也大了,回来时的路程便放慢些。”
说到这,谭普顿了顿,冷冷道,“谁知背水关一役惨败,又收到庐陵的邸报,才明白这个许泰不仅耽误军情,还谎报事实。下官与曹驿丞深知此时严重,不敢私自决断,便将许泰捉来关在了驿站后院的库房里。”
曹远插缝补充:“就在前几天夜里,库房突然走水,可救出来后,人已经没气了。”
徐遗心中疑虑窦生,忍不住问道:“近来一月雨水多,怎会突然走水呢?”
谭普侧目,端详起徐遗来,见此人眉目疏朗,如松而立,一身官袍更是衬得他清新俊逸,发问:“还未问,这位相公是?”
高贞捋起小短须,笑说:“这位是去年的秋榜进士徐遗,现任兵部的驾部主事。”
徐遗微微颔首,客气道:“还望各位多多指教。”
一番闲谈完,谭普又恢复刚才模样,正色:“茶亭多是绵绵雨水,今年更是少有晴天。何况库房原本就会漏雨,还存着些干草粮食,怕发霉,下官便命人时常查看……”
“是查看时,不小心走水的?”宋裕敬问。
这下谭普倒支吾起来,不敢回话。
宋裕敬接着说:“但说无妨。”
“应是查看之后才走的水,但许泰之死,不像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