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璋布施的提议表面虽是大公无私,但她自己知晓其中包藏的私心。
故而她在信中明确提出是以书肆的名义,但只用自己的钱进行布施。
袁亭与李盼儿挣得本就不多,她们没必要为了自己的私心付出任何。不料信送去后,钱叔三人欣然答应了她的计划,并且提出也要参与。
李盼儿气鼓鼓道,“布施行善可是好事,季娘子你别想撇下我们。不为我那瞎眼没良心的爹娘,也得为我自己积积德,以免日后重蹈他们的覆辙。”
袁亭知晓苏府情况,明眼也能瞧出来是为了家人祈福。只是她不知是为了寺庙内的苏迨,还是出门在外的苏轼。
不过她并未说什么,只是在出钱的时候,默默将自己的那份也划了出去。
至于钱叔,作为一个乞骸骨的官员,在袁亭已知的情况基础上,又多了几分对百姓的责任感。救国救民,匹夫有责。
小老头捋着白胡子,道:“抢占先机挣得那点老百姓钱,用得不踏实,还是还回去为妙。”无外乎用之于民,取之于民。不过后者的这个民,先有季璋才到别人。
季璋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她们想要帮自己的借口罢了。
在这草木凋零的寒冬腊月,尽管有赈灾官员前往,但远水解不了近火,缓和的灾情已然有了反扑之势。眼下的粮食与钱财何其珍贵,说不定哪一日便是救命的底牌。
可她们却愿意施以援手,季璋心里感激不尽,只道日后定要护好她们。就这样长达数月的布施,便成了无名书肆账上一笔固定持久的支出。
经过一月的适应调整,布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因任妈妈与朝云的缘故,季璋这个大善主还未寻到安全不暴露自己的机会亲自前往。
时到腊月初八,正值吃七宝五味粥的腊日,季璋终于寻到了机会,借着苏府施粥的名义,带着苏府的仆从光明正大地亲自前往。
众人抵达城外地点时,写着“无名书肆”旗帜下的大锅已经冒起了腾腾白烟。热乎乎的米粥香味在冷风中不仅没有热胀冷缩削弱,反而衬得更加美味。
朝云闻着对面飘过来的香气,抬眼望着刚刚彻亮的天空,不禁问道:“这无名书肆莫不是昨晚就开始熬煮了,怎么这么早就煮好了?”
她自问已经来得很早了,没想到已经有人率先完成。
经常外出采买的女使消息灵通,出声解释道:“这无名书肆已经布施很久了。除了吃食,还送衣裳和被褥一切必需物什,可谓是将灾民的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这大善人的名声不仅在城外灾民口口相传,就连杭州城内的百姓都知晓七八分,连带着书肆本家的生意都好上不少。”
“如此布施,生意再好怕也是不赚反亏吧。”自从学着管家,朝云对钱财数字格外敏感,下意识算起了盈亏。
“这就不知了。不过,这布施肯定是上心的。”
女使腾出一只手,指着不远处的小木屋,道:“瞧见没?他们索性直接就在这儿住下了,那屋子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
“城外灾民众多,他们就不怕被抢吗?”朝云错愕道。
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出手如此阔绰,很难不被惦记,更别提是那些三天饿九顿,狠起来连土都吃的灾民们了。
女使解释道:“怕啊,所以都是些会拳脚功夫的大汉晚上在这儿守着那些锅啊灶啊。粮食都是当日才送来的,那些娘子也只白日来帮忙。”
任采莲适时走过来,冷脸督促道:“活儿做完了吗,就在这儿嚼舌根子。”
“任妈妈明鉴,小的这就去。”女使垂头跑开了,留下朝云一人迎接任采莲的目光拷打。
不料,任采莲却收回目光,转身离开了。
朝云小心翼翼地抬腿跟上,解释道:“任妈妈,我没有偷懒。我只是在了解情况···”
任采莲冷声道:“真正想要打理好中馈,除了在府内能算明白账册,在府外能体面地将一切打理得当,才算入门。你方才那算什么?”
“···背后妄议他人。”朝云嗫嚅道。这种行为,乃君子不齿。
任采莲纠正道:“错,本末倒置。事情还未办好,便顾左右而其他,这乃大忌。日后若再这般拎不清轻重缓急,就别学了。”
“朝云知错。”朝云利索认错不敢再懈怠,跟着任采莲穿梭在人群中,监督着下人们搭建灶台熬粥。
季璋这个名义上的女主人,因此落得空闲,四处游荡不着痕迹地往无名书肆靠去。内心却不由得高高悬起,有种莫名的刺激感。
季璋低声道:“二宝,你说我们是不是在掩耳盗铃?”众人皆在忙,两个大闲人无论往哪儿走,应该都很显眼。
二宝做贼般环视一圈后,认真分析道:“娘子安心,还有大公子给我们打掩护呢。”
今日书院休沐,苏迈也来了。同为主子,任采莲也不会让他做什么,故而他也很闲。
季璋轻笑出声,正欲再说些什么,倏然一阵哭喊声传入季璋耳中,不确定道:“二宝,你听见哭喊声了吗?”
二宝屏息听了一阵,郑重地点点头。
见季璋欲朝着声源处走,二宝蓦然拦住了她,警惕道:“娘子,咱们还是别去了吧。此处灾民众多,咱们莫要与大家走散了。”
季璋噤声听了一阵,倏然开口道:“你让迈哥儿带几个家丁过来,咱们一起过去。”
她明白二宝的顾虑,见二宝犹豫,直白道:“二宝,里面有小娃娃的哭声。我作为一个娘亲,无法不管。”
“娘子等等,我马上就去。”二宝闻言,当即朝苏迈跑去。
须臾之后,苏迈便带着几个一看就会拳脚功夫的家丁朝这边过来了,“母亲莫怕,孩儿定会护你周全。”
君子六艺,他也略会一点拳脚功夫,护住母亲问题不大。
“快些走吧。”
一群人悄悄朝着声源处靠近,小孩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愈发明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季璋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早就听闻灾年人们没有吃食时,便会自相残杀吃同类。可她不是在不远处提供了吃食吗,为何他们还要下此狠手?
“娘!你们别打我娘了!我去,我去帮你们多讨要些吃食回来!”小孩哭喊声的内容清晰落入众人耳中。
为首的一个脏兮兮的男人,却仍未停手,嘴里不干不净道:“什么叫帮?你的老娘早就被千人骑万人睡,谁都是你个小杂种的爹,给你爹办事,这叫帮吗?这叫帮吗!”
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女人,挨着一脚又一脚。她弓着身子却纹丝不动,将怀中的孩子护得好好的。
怀中的孩子蓦然感受到脸上淌过一道温热黏糊的液体,尽管未被打过,也吓得立马认错,哭着求饶道:“娘,你别吓我啊。我去,我去,求求你们别打了。”
“哪来的刁民敢如此放肆!”
苏迈带着家丁,利索地直接将人围了起来。那些逃难的灾民怎么比得过吃饱喝足的家丁,三下五除二便被他们擒住。
这女人不知挨了多久的打,扬起的泥土附在她的身上,叫人瞧不清她原本衣裳的颜色。季璋走向还蜷缩在地上的女子,柔声问道:“你还好吗?”
“娘,有大善人来救咱们了,咱们不用挨打了。”地上之人纹丝不动,甚至连怀中孩子的呼喊都没有回应。
季璋内心升上一抹不详的预感。
家丁上前拉了拉她,仍是一动不动。他伸手探上女人的脖子,回道:“大娘子,咽气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唯有众人散发的怒气与杀意在空中累积发酵。
须臾之后,季璋开口打破了一这池死水,冷声道:“先将那孩子救出来。”
女子的身体轻如蝉翼,那家丁只用了一只手便将其拎开了,怀中的小孩暴露在众人眼前。
小孩个头还没苏迨离家时大,蓬头垢面的。头大身子小,一瞧便知没好好吃过饭。本就脏兮兮的脸庞此刻沾上了血迹,更叫人瞧不出本来面貌。
小孩很聪明,一眼便准确无误认出了这群人的主子,朝着季璋的方向,狠狠磕头,“多谢娘子的救命之恩,多谢娘子!”
季璋不忍心地别开眼,道:“再瞧瞧你母亲罢。”眼下不看,日后就再也瞧不见了。
“多谢娘子。”小孩又磕了一个,这才朝母亲爬去,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娘,那些坏人被抓了,不会再有人打我们了。”
小孩欣喜地与娘憧憬着没有挨打的未来,“不会再有人逼着我们去欺骗那些给我们饭吃的好心人了。娘,您日后不用为难了。”
摇了许久,见手下之人还未回应,小孩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声音却格外平静,放低了声音,“娘,你也困了吗?”
手下之人还是没有回应。
他扭头朝季璋看去,眼里毫无波澜,用稚嫩的声音问道:“好心娘子,您能帮我将我娘挪到一个干净无人打扰的地方吗?”
怕季璋不同意,他连忙补充道:“我娘说了,不能躺路中间,挡住别人的道,会被骂的。我不想我娘被人吵醒。”
此话一出,季璋只觉胸闷,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攥住一般,难受得紧。
“好。我让他们给你娘选一个最干净,最安静的地方。”季璋压抑着声音,故作镇定道。
既然他不懂死亡是什么,那就让他别懂了。没必要让他多经历一次悲伤。
小孩仰头对抱着自己娘亲尸体的家丁,道:“哥哥,我知道哪儿最适合睡觉,你跟着我走罢。”
那家丁得到季璋眼神应允后,跟着小孩子离开了。受害人离开,现在只剩下几只猪狗不如的东西了。
苏迈瞥了眼地上的人,嫌弃道:“母亲,这些人怎么处理?”
“押送官府,罪名杀人。”
季璋蓦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你亲自去。以杭州通判的儿子身份去。”
她定要让这些人,以命偿命。
1.腊日:腊月初八,《梦梁录》记载习俗吃七宝五味粥,即八宝粥。
2.七宝五味粥:即八宝粥,在宋代“八宝”定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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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以命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