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亭一如既往地靠谱,云英面送去的第二日,一篮黄皮果子就送到了季璋院中。
瞧着桌上那筐十分熟悉的淡黄皮扁球形果,却与记忆中被称为“橙子”毫无半分相像的果子,季璋内心不禁产生共鸣,喃喃自语道:“怎么你也改名字来北宋了?”
原因无他,这果子并不是什么奇珍异果,反而是季璋之前做日料时经常用到的原料——日本柚子。
而她虽是季璋,但眼下却是顶着“王闰之”的名字活着,如同这果子般旧瓶贴上新标签,以另一个身份存活在这个时代。
相较于日常所吃甜橙表面包裹严实的果皮,日本柚子的果皮可用蓬松二字形容。
季璋拿起一个,双手无需用力挤压,一层带着清香的雾汽便顺着果皮上的小孔在空中弥散开来。
轻轻一嗅,连带着手指上沾染的果皮涩味也如出一辙。这熟悉的味道,不禁勾起季璋脑海中与这气味相关的一切记忆。
这果子,她绝对没认错。
“娘子,您说什么?”空耳的二宝忙着挑拣大小合适的果子,以为自家娘子又吩咐了什么,遂追问道。
“没什么。”季璋回神,将手中的果子放回篮子,也将自己魂牵梦萦的现代记忆放回箱底,自嘲般轻笑否认道。
毕竟与其说这有历史追溯的果子是穿越而来,还不说现在在北宋的日子是她临死前的幻想。前者过于荒诞,反倒将后者衬得可信度高了些。
瞧着二宝看见这些果子平静的神情,季璋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这果子不是穿越物,就是本土产物。只是不知是日本传过来的,还是从我国传到日本的。
“这果子,是杭州本地种的吗?”季璋按照二宝分拣的大小标准也来帮忙,将篮子中的果子分作几堆,状似不经意般随意问道,话中却情不自禁流露出几分明知不可能的冀望。
“当然是了。”
二宝未察觉季璋眼里的落寞,还以为自家娘子是怕不够新鲜,补充道:“娘子放心,袁娘子说了这果子是她们村里人种的,她今早亲自去地里摘的。”
“为难袁娘子了。”明知不可能的假设被彻底否决,季璋内心还是闪过一抹失落。
原来,只有她不属于这个时代。
*
选对橙子后,蟹酿橙的制作也在小厨房加快进程。
将橙子的顶部切开留用,用勺子将内里松散酸涩的果肉以及白瓤尽数挖去,用蟹膏、蟹肉将其填充,约莫三四只蟹能填满一枚。
并加入苦酒,并将之前挖出的果肉捣碎取汁回浇在蟹肉上,最后盖上原本橙子的顶,便可上锅开蒸。
在柴木的加持上,灶内火焰仗势欺人般将锅内的水烧得冒泡求饶。奈何隔着一层锅,锅下之火压根听不见求饶声,锅内的沸水唯有化为腾腾热气自救,方可逃离高温的灼烤。
橙子皮的清香有没有浸入蟹肉二宝不知,但小厨房早已被橙香味的白雾所占据,勾得她对桌上残留的酸橙子有了食欲。
“嘶,果然还是很酸。”二宝选择服从内心的渴望,不信邪地拈起一小块果肉放入口中,记忆中褪色的痛苦感瞬间重新烙印加重。
听见一旁倒吸凉气的声音,放空的季璋回神将手边的水递给二宝,“呐,你这小丫头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娘子见谅,这不馋虫被勾出来了嘛。”二宝猛灌了几口,才将那股酸味冲淡,被酸味掩盖的涩味却开始发力逐渐占据口腔。
“吃点云英面片压压。”所幸昨日的面片还未晒干,就搁在一旁,季璋直接拿盘装了些,递给二宝。
云英面入口,甜味驱散涩味,二宝如脱水般皱成一团的五官重新舒展开来。她正欲开口道谢,却见季璋又是那副放空呆愣的模样。
二宝担忧道:“娘子,您今日可是哪儿不舒服吗?”自家娘子今日奇怪得紧,自从见到那筐果子后就一直走神,好似丢了三魂七魄。
半晌之后,季璋犹豫的声音才传来,“二宝,你觉得现在的我与之前···去见朝云之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吗?”
从苏迈生辰之后的这些日子都在处理原主的事情,做王闰之太久,季璋好像已经快要忘了怎么做自己,亦或者说她已经开始迷茫自己与王闰之的界定点了。
七夕那晚的悲伤过于真实,季璋一时真无法判定,那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她自己的感受。望湖楼那神来一笔的清晰记忆,更是让季璋诚惶诚恐。
“有呀。”二宝点点头,“娘子虽与来杭州时不一样了,但与还未出嫁时在王家一样。都爱钻研吃食,还喜欢看别人吃。”
“是吗?”听到二人的相同点时,季璋来了兴致,力求寻找任何一丝她并非是在做王闰之的蛛丝马迹。
“娘子,您忘啦?”
二宝见季璋感兴趣,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您为了吃到鲜美的河鱼,会亲自带我走几里路,只为去河里捞鱼;为了吃到新鲜的冬笋,冒着刺骨的寒风也要亲自上山挖笋···”
这倒和她挺像的,季璋嘴角不禁上翘。然而时代不同,她寻觅食材无需上山下河,只需在各大批发菜市寻找自己想要的食材。
不过当初创业之际,为了抢最新鲜便宜的食材,她的确跑到人家里去看菜议价,只为省几块的运费。
“不过您每次辛苦做好一桌美食佳肴,自己却不吃,总是乐呵呵地看着郎君与夫人吃,总是惹得夫人心疼一阵。”
原主看着爹娘吃,她看着二宝吃,这倒也有了异曲同工之妙。难怪,二宝与周遭的人对她并未刻意模仿原主的举动产生怀疑。
“不过也是因为您经常上山找食材,才有机会碰见走丢的大公子,也才与郎君有了交际。这才解了夫人一直想将您嫁出去的心结。”
二宝的话如开闸泄洪的水,待话尾的“郎君”二字说出,这才意识到说了不该提的词,骤然噤声却以为时已晚。
瞧着二宝如做错事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季璋伸手拍了拍她的头,顺势扯开了话题,“好啦,蟹酿橙该出锅了。”
蒸笼打开,果皮内残留的橙香随着蓄力已久的水汽直冲天灵盖,与早先空气中弥漫的香味相比,可谓是大巫见小巫。涎水不受控地迅速分泌,早早便为即将入口的美食做好准备。
原本淡黄色的外壳经过水汽地熏蒸刺激,变成了鲜艳的橘黄色,与内里的蟹膏相得映彰。经过苦酒与酸味果汁的去腥提香,蟹肉毫无腥味,唯有鲜甜。轻舀一勺放入嘴里,只让人觉得齿颊留香。
“二宝,给袁娘子送一只去,然后顺道将大公子喊来。记住,不管遇见了谁,都只能让迈哥儿一个人过来,听见没?”季璋瞧着桌上数量稀少的蟹酿橙,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三四只蟹才能做出一枚蟹酿橙,当然得好好安排了,断不能让无关紧要之人占了位置。
“娘子放心,二宝心里记得清楚着呢。”二宝点点头,然后拎着装好的食盒出去了。刚刚说错了话,这次她定不会再出岔子。
季璋将剩下的几枚蟹酿橙放回蒸笼温着,正准备回屋瞧瞧苏过,不曾想与折回的二宝撞了个正着。她手疾眼快拉住二宝,这才让其免遭一摔,“怎么又回来了?”
二宝将手里的信递给季璋,“娘子,这是放在院门地上的信。”
瞧着信封封面上“苏大娘子亲启”六个娟秀的字体,季璋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问道:“你可见到她人了?”
偌大个苏府,会写字的女使婆子本就不多,更别提这独一无二的称呼了。除了朝云,再无她人。
二宝摇头,一五一十道:“并未。刘大说,那人想让他将这信直接转交给您,但刘大不肯,所以她便用石头将信压在院门处,然后离开了。”
“你去寻袁娘子罢,莫要管这件事了。”季璋瞧着手里的信,最终还是选择将其留下。
“是。”二宝再次拎着食盒朝院外走去,季璋也拿着信回到了上首的屋子。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纸上只有寥寥几字——八月十四,上天竺寺见苏迨。
视线一扫,无需一目十行的能力便将纸上的内容看尽。季璋明白朝云是在示好,只是泄露苏轼的行程,损害苏轼的利益,这不违背了她这个苏轼小迷妹的初衷了吗?
难不成,是苏轼指使她送来的?
可她来苏府已经半年了,对苏轼处理感情问题的方式是知晓的。他喜欢用时间来冲淡一切,故而这明晃晃的圈套示好,想来不是他的手笔。
将苏轼的可能性排除,季璋一时竟有些看不懂朝云的真实目的。
信纸很薄,刚刚靠近烛台上的火苗便瞬间被点燃。迅速跳窜膨胀的火焰倒映在季璋眼底,也叫人看不清她的真实想法。
*
八月十三,中秋前两日。
东方见白,不过卯时初刻,挂着苏府木牌的马车便摇摇晃晃朝上天竺寺方向去了。
“母亲,上天竺寺中秋探亲不是当日才开放吗?”坐上马车,才知此趟行程目的地的苏迈,不由得问道。
那日,他跟着二宝去母亲院中吃蟹酿橙,母亲提到今日有事需要他帮忙,故而他这才特地向夫子告假。没想到,竟然是去上天竺寺。
“我提前写信与寺内师傅说了,他们说可以挪到今日。你也许久未见过迨哥儿了,便想着让你一同去瞧瞧。”季璋解释道。
八月十四听起来十分合理,但为了避开苏轼,她主动将时间提前一天,并与寺内师傅确认好了。
卯辰交时之际,天竺寺山门处却如集市般人流涌动。季璋忍住困意打着哈欠,不禁感叹道:“这上天竺寺香火是真得好。”她还以为自己算来得早了,没想到还是错算一步。
“走吧。”季璋谨慎地躲在苏迈身后,万幸并未看见之前那故意拦她的小师傅,反而遇见了一面生的热心小师傅。
“女施主可是来见竺僧师弟的?”
“小师傅是如何知晓的?”季璋谨慎地拉开距离,往寺门的方向靠了靠,生怕再次出现上次的问题。
“是师傅让我来带您去后院厢房等待的。”小和尚心平气和道,并未因季璋的防备而出现任何情绪波动。
“那便多谢小师傅了。”季璋身边有二宝和苏迈,她并不怕。
小和尚并未急着走,反而打量着苏迈,出声道:“佛家乃清净之地,住持只预留了一间厢房,这位男施主怕是不能进去。”
不等季璋发问,苏迈率先妥协道:“那我就不进去。母亲,我在外面马车等您便好。”母亲思念迨哥儿已久,让她先见到才是最重要的。
回想苏迈之前说的话,修行之人不可过多接触亲人,故而季璋也未多想,也顺势答应道:“好。如若没事,你不妨先让刘大将你送回去罢,我下午再回去也不迟。”
“是。”苏迈留在了原地,季璋带着二宝跟上小师傅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在小师傅的带领下,主仆二人很快便进了上天竺寺,顺利到了后院厢房。路上季璋拐弯抹角地打听何时能见到苏迨,却任何有用信息也没能套出。
见小师傅要走,季璋开门见山直接问道:“小师傅,请问我何时才能看迨···竺僧?”
“女施主,你们一行人不是和苏通判一道的吗?可苏通判明日才到。”面对如此直接地逼问,小师傅不再打太极,利落地回答。
“小师傅,这是何意?”
季璋连忙将上天竺寺写给自己的回信掏出,展示给他看,“出家人不打诳语。这是你们住持写与我的信,上面清楚写明我今日便能见到竺僧。”
小师傅半信半疑地接过季璋手中的信,认真辨认了几番,如释重负般道:“女施主,这不是我们住持的字迹。且本寺历来的规矩,节日探亲最多只可提前一日,从未有过提前两日的先例。”
“女施主若是无事,便在此处好生休息。待明日苏通判一来,自然能见到竺僧师弟了。”小师傅见状将信纸放在桌上,识趣地离开。
屋内顿时陷入一阵死寂,季璋重新拿起信纸仔细辨认,好似要将那张纸看出什么花样才可罢休。
瞧着周身冷气的季璋,二宝顶着被骂的风险,小心翼翼解释道:“娘子,您当日让我送的信,我与刘大真地是送到了上天竺寺的。”
“我知道。”季璋盯着那张纸,蓦然笑出了声。
信纸下方有一暗印,须对光仔细瞧,才隐约能瞧出一个字形——“苏”字。
季璋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1.蟹酿橙:出自《山家清供》,所用橙子为现代日本柚子的资料来源于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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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蟹酿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