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院子,任采莲房内。
“嘎吱”一声,屋门从外面被推开,朝云裹挟着外面的秋风进了屋。
秋风送爽,正在拨着算盘的任采莲却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衣裳。
“快把门儿关上,莫让冷风窜进来了。”任采莲连声催促道。真是年纪大了,身子骨愈发怕冷。
抬眼瞧着垂头丧气的朝云,任采莲用算盘将面前还未看完的账本压住,看戏般将手环抱在胸前,出声嘲笑道: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终于得到大娘子拒绝的准信了?”
七夕第二日,郎君贴身女使朝云被赶出院子的消息,如长了羽翼般顷刻之间传遍巴掌大的苏府,就连足不出户的季璋也有所耳闻。
不过只有在场的三人才知晓真相并非如此,而任采莲正是除两位当事人之外的第三人。
那日,她正与郎君商议是否需要削减府内人手时,安静候在一旁的朝云倏然出声主动请求,想趁此机会调去大娘子院子。
而任采莲以为不会松口的郎君,竟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只道了一个好字,并未再多说什么。
往日,她不惜顶撞季璋也要调走的朝云,居然在她日益适应朝云在身边后,以这种方式轻松地离开了。
在场三人,聚集了苏府最有话语权的两位。然而说话有分量的愧对季璋,不敢提出任何要求;有管家权的刚被郎君背刺教训,惹不起季璋。
这样盘算下来,竟出现无一人能让季璋“乖乖听话”接纳朝云的窘迫情形。
故而朝云若是想要进季璋院子,只有靠她自己去与季璋交涉。这也是为何朝云能有一月的空闲时间,天天去季璋院门外蹲守的前因。
瞧着任采莲一副了然的神情,沮丧的朝云不禁提起所剩无几的兴致,出声问道:“您一早便知是这个结果?”
任采莲慢悠悠道:“你跟在郎君身边,不应该早就见识过她的行事作风了吗?咱们这位大娘子看似和善好说话,实则说一不二,有着自己的逆鳞。”
这一点,她当初为了将朝云送走与季璋针锋相对时,便已经感受到了。
如今想来,这倒是和后续釜底抽薪让她认清自己地位的郎君的处理风格,如出一辙。
“当真一点回旋的机会都没有吗?”朝云闷闷道。
虽然七夕之后,郎君并未说些什么,但她自己不想有负罪感地呆在郎君身边,故而主动提出去季璋院中。
早日取得季璋的原谅,她便能早些回到郎君身边。可眼下月余已过,她却毫无进展,甚至还未靠近季璋。
“有啊,”
任采莲瞧着双手空空回来的朝云,一语中的:“你拎去的菜篮子不是被收下了吗?”
朝云皱眉,不可置信道:“周遭旱灾,今年莲藕与菱角的收成本就不好,大娘子只是不想让这些食材毁在我手里···这也成吗?”
她知晓自己不入门的厨艺,更清楚知晓季璋的厨艺。故而对季璋留菜的理由,朝云是深信不疑的。
任采莲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沉吟道:“日久见人心,想要···”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蓦然出现,打断了任采莲感慨的长篇大论。
朝云将门打开,瞧见是二宝,眼里倏然升起一抹亮光,声音中也不禁染上几分雀跃,“宝姑娘,可是娘子让你来寻我的?”
二宝气喘吁吁地点点头,然后将手里攥得皱巴巴的荷包放在朝云手中,气息还未平稳便迫不及待解释道:
“这是···我家娘子给你的···菜钱。一共五百文,半两银子。”
朝云呆愣地望着手心里的荷包,下意识地回望说有机会的任采莲,却见其也是一脸震惊。
二宝自己气息恢复平稳,却压根不给二人回神的缓冲时间,絮絮叨叨的解释顺着大敞的门缝,强势地钻入二人的耳中,
“我家娘子说了,今年莲藕等水产物收成欠佳,连带着整个市价都高涨,故而菜价给你算高些。再加上你亲自出府采买带回的脚费,总共给你五百文。朝云娘子,你可同意这笔买卖?”
“……”
朝云语塞,因为这菜是她贿赂大厨房的小厮,从他那儿拿的,她压根不知菜的价格。说到底,这菜是用苏府中馈的钱买的,她只是“借花献佛”。
二宝见她呆愣不回话,耽搁自己回去的进程,正想催促却顺着其目光看去,心里蓦然有了主心骨,
“原来任妈妈也在呀!任妈妈,您掌管府内财权,应是熟悉最近这菜价的。五百文,我们娘子可没占朝云娘子的便宜,您可要作证呀。”
任采莲心头一梗,却也无话反驳,“我作证。”毕竟五百文,确实是虚高了。府内采购的菜多,摊贩有优惠,那筐菜最多值三百文。
“那便好。”
“既如此,那二宝就先回去复命了。”二宝如释重负般潇洒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逐渐消失在朝云视线内。
朝云回到屋内打开荷包,小半块银子静静地躺在里面,闪烁着让朝云心如死灰的银光。
她抬眸望向任采莲,苦笑问道:“任妈妈,现在还有回旋的机会吗?”
“···老身也不知。”
*
季璋院子,小厨房内。
长桌上摆着满满当当两篮子的云英面食材,季璋端来木凳,悠闲地坐在一旁。
她一边掰着菱角,一边哼着小曲儿,时不时还扔一两块到嘴里,这日子别提有多畅快了。
有节奏的小曲儿中,倏然多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背对着厨房房门的季璋,不回头都知晓是二宝回来,故而她直接开口问道:“朝云乖乖收钱了吗?”
菜收了,但不代表这情她领了。为了防止有人顺杆爬,有些事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当然收了。”
二宝滔滔不绝与季璋分享道:“娘子,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呀。您可没瞧见朝云当时震惊的眼神···对了,托朝云的福,我还是头次瞧见任妈妈失态的模样呢。”
被任妈妈虎着脸训了这么多次,头一次在所有表情都会被冲淡的皱纹脸上看见呆愣,二宝只觉新奇不已。
“好啦,快来同我剥皮。”季璋用下巴指了指一旁的空凳,出声打断她。
云英面不难,只是这去皮、洗净、蒸熟的基础活儿还是得干。
二宝虽老实地坐上了凳子,但内心高涨的情绪仍未褪去,憋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开口讲话,
“娘子,这么多菜不知道得做多少云英面了,咱们吃得完吗?”
“没事,咱们可以送些给别人,袁娘子、钱叔、李家娘子···亦或是直接将吃不了的云英面切成面片晒干,存起来。”
院内的人皆已收复,故而季璋并无遮掩,大大方方点着几位友人的名字。
二宝灵光乍现,恍然大悟道:“娘子,咱们将做好的云英面拿去书肆售卖,岂不是全是利润?”
这一问,反倒是给季璋问住了。
瞧着眼前从大厨房和朝云手里拿的食材,季璋短路的大脑重连,不禁好笑道:
“我的好二宝,你刚刚不就是去送钱的吗?那钱就是本钱呀,虽然不是从书肆账面上走的,但咱们自己也是实打实出了钱的。”
“这笔钱看似私用,实则是公用,理应记在公账上。”季璋耐心纠正道。
不过,这件事若真要走公账,还被李盼儿这个“执行掌柜”知道了,她定又要向自己哭诉抱怨最近市价是如何如何昂贵,说不定还会被她拐弯抹角骂自己打肿脸充胖子。
思及此,季璋只觉一阵后怕,下意识甩头企图将这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多余的蠢蠢欲动的热情被这道理消磨殆尽,二宝恢复了往日乖巧话不多的模样,“知道了,娘子。”
“对了,”
季璋倏然想起什么,道:“今年咱们院中的柑橘树没结果,待会儿你去问问袁娘子,哪儿能买到做蟹酿橙的那个果子。”
还在现代的时候,季璋便对这道名菜倾慕已久,也曾经试着做过,但口感可谓是一言难尽,只道是让螃蟹死得冤枉了些。
只可惜还未进一步得到改进方法,便来到了这里。
蟹肉本质都是蛋白质,无异于只有野生和家养的不同,故而唯一引起不同的只能是“橙”。经过千年的变迁,书中所记载的“橙”或许是早已改头换面,亦或是灭绝了。
“是。”二宝斟酌许久仍是不解,不由得好奇问道:“不过娘子,橙子不都是酸溜溜的吗?哪儿还有其他橙子?”
“问问袁娘子罢,总之就买那一种。”她竟忘了她现在就在北宋,品种变迁压根就不是问题。
季璋含糊地扯开话题,“快些弄罢,莫浪费了正午毒辣的日头。”
上过蒸熟的各种食材,还需风干晾晒去除多余的水分,方可用石臼研磨成的湿粉。
这一步虽简单,但没有烘干机的加速,主仆二人只能借助自然日光慢慢等待。待其晾干之时,日头偏西,硬生生等到了下午。
将湿粉研磨好后,季璋借用蜂蜜与沙糖将各种湿粉搅拌均匀,然后揉捏成团。风干片刻,待面团表面微微发硬,便可切片食用了。
不出预料,二宝又是那第一位食客。
云英面所选的食材皆为软糯的口感,眼下面团才刚刚做好硬度并不大。轻轻一抿,面片在嘴中化开。
那些被季璋费尽蛮力揉捏成团的细小颗粒再次展露自己,谁也不肯挨着谁地均匀分散在嘴里,让人只觉绵密悠长。
蜂蜜与沙糖的加入,弥补了天然吃食淡甜的缺陷,让其成为满分之作。
云英面的口感并不刺激,故而季璋也不指望二宝会有什么过激夸张的反应,自己也切了一片放入嘴中。一抿就化,苏过这样的小孩也能安心食用。
“娘子,这为何叫云英面呀?”瞧着这因加入蜂蜜与沙糖而呈暗黄色的面团,二宝如何也无法将其与这么美好的名字关联在一起。
季璋闻言,挥刀切成一片极薄的面片。穿堂风经过,原本还微微湿润的面片表面瞬间出现了些许纹路,好似是风留下的痕迹。
季璋将面片举到二宝眼前,问道:“你瞧,这些纹理是不是与那些画上寥寥几笔勾勒的云彩十分相似?”
薄片质地轻盈,连带着上面的纹理也似是浮于表面,仿若是某位大家放置已久早已泛黄的画卷一角。
屋外的自然白光透过眼前这片黄色薄片变成了格外柔和的黄光,让二宝清晰地看见了这片黄色薄片上的每一条痕迹。
二宝醍醐灌顶般喃喃道:“娘子,我倏然觉得我刚刚那般,瞧也不瞧直接一口吃掉,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这只是人们赋予它的额外含义罢,吃食最重要的作用还是这儿。”季璋指了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