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朝着孤山方向的官道上,简陋的马车夹杂在稀稀拉拉的行人与牛车中慢吞吞地前进着,却还是将其他甩在身后。
季璋就着茶水将最后一口炊饼咽下,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与袁娘子相识许久,平日也是袁娘子、袁娘子地叫着。倒是今日,机缘巧合之下才知晓你的名字,就是不知是哪个亭?”
袁娘子掰饼的手一顿,苏迨见下一口没跟上,乖巧地捧着面前的茶杯小口嘬着。这白味儿的炊饼比起细腻奶香的酥油鲍螺可差远了,还不如这茶水有滋味。
“回娘子,是十里长亭的亭。”袁娘子回神,继续掰饼投喂着苏迨。女子的名字向来是不重要的,被叫做袁家那厨娘的她已经许久没被别人问起过名字了。
十里长亭古往今来的送别之处,既是对过往的告别,亦是对崭新未来的期待。季璋不禁夸赞道:“看来,令尊与令堂对袁娘子十分重视。”
袁亭垂下眼眸,叫人瞧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听得她自嘲道:“娘子怕是多虑了,穷苦人家哪懂什么文雅意象。只不过是不想再生女娃的哭诉罢。”只是她爹娘终是没能如愿,死前也没能生下一个心心念念的儿子。
“娘亲,我饱了。”苏迨鼓着腮帮子,还未咽下嘴里的炊饼连忙开口,生怕袁娘子继续投喂。茶水下肚,胃内的炊饼犹如被泡发般,只有五分饱的肚子瞬间顶得让人撑得慌。
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袁娘子周身的悲愁,她将手中的炊饼放回油纸,脸上重展笑颜,恢复了往日乐呵呵的模样,自责道:“娘子见谅,一时兴起扰了娘子雅兴。”
被养得这般爽朗性子的袁娘子居然也深受重男轻女的苦,季璋不欲再勾起她的痛苦,只道:“无妨,只是不知你又是如何与那李家娘子认识的?”虽然这李家娘子是可用之人,但还是了解得清楚些为妙。
“之前我在其他府上做工时,常常碰见她送乳酪,这一来二去的便熟络了。”袁亭一句带过,倏然又觉得过于敷衍,又补充一句,“她叫李盼儿,家中也是重男轻女。”
盼儿,期盼儿子。难怪性子截然不同的二人会如此亲密,只道是有身上都背负着相似的期许。季璋一时不敢再问,唯恐再次触及其伤心之处。
摇摇晃晃的马车倏然停下,刘大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打破车厢内略微尴尬的气氛,“娘子,到孤山脚下了。”
掀开厚重的车帘,林间清气争先恐后向车内涌去,还未下车季璋已经感受到了勃勃生机,让人为之振奋。
“袁娘子,怎么没瞧见其他人?”季璋打量着空旷的山林,别说其他人了,就连牛车马车也不曾瞧见一架,让人不禁怀疑之前袁亭所说的“抢菜”名场面的真实性。
“娘子有所不知,这孤山上是宝云寺。山上的野菜平日就被寺内做饭的师傅挖着,所以大家挑菜都不会往这儿来。一是因这里的菜少,二是卖寺内僧人面子。”准确来讲第一条才是真正原因,第二条只是人们赋予自己行为的高尚诠释。
袁亭思虑周全道:“娘子您今日带着小公子,人多的地方容易受伤,人少的地方又怕有不干净的东西。此处挨着宝云寺,人不少却没人挑菜,倒是两头好处都占了。”
“你倒是个心细的。”
瞧着忙着搬竹篮锄头的刘大,季璋只觉不能让刘大死守在这儿荒郊野外,更何况届时她们走远了不一定想回来,不如让他去终点处等他们,“马车可能上宝云寺?”
“能的。咱们眼下在宝云寺的后山,半个时辰的脚程就能到宝云寺。”袁亭仰头瞥了眼头顶金乌的方向,准确报出具体距离。
季璋扭头吩咐道:“刘大,你驾车去宝云寺等着,自己也歇歇。”
“多谢大娘子恩赏,小的定会守好马车!”憨厚的汉子不善言辞,淳朴地表达着自己的谢意。听闻宝云寺的平安符十分灵验,他正愁没空隙去,眼下这机会赶凑似地送上来了。
“挑菜去咯。”季璋将特制的小竹篮递给苏迨,须臾片刻系着襻膊好似大扑棱蛾子的三人便消失在了刘大的视线内。
苏迨似是没来过野外,瞧见什么都好奇。一会儿扑扑盘旋在身边的蝴蝶,一会儿摆弄着路边的不知名野花,玩得不亦乐乎。
季璋则做贼般四处张望,生怕错过任何一棵像荠菜的野草。她在现代见过荠菜,但只见过洗干净放在后厨菜篮子里,与其他绿油油野菜混在一起的野菜大合集。故而她十分谨慎,但凡不是狗尾草的都要多看两眼。
跟在身后的袁亭显得悠闲许多,利落的视线毫不犹豫地扫过与荠菜十分相似的蒲公英,还能抽空时不时地拉住一时上头向山林深处跑的苏迨。
“娘子,那儿有一大片荠菜。”不知走了多久,袁亭眼前一亮倏然出声提醒道,脚下却一步未动。
刚冒出土的荠菜笔直地挺立着,尽管还没身边垂下腰的野草高,却显得格外突出。绿叶白茎的叶片仿若张开上扬手臂拥抱春风的孩童,一株上的数片叶子则如收起的油纸伞包绕着中间的主干。
那片地上的皆是还未开伞的嫩苗,光是看着便已能感受到它的脆嫩多汁。季璋咋舌,“袁娘子,好眼力。”
果然这厨房里备好的菜和这土里的菜,就是两个毫不关联的物品。虽然只隔了一道清洗择菜的过程,可谓是截然不同。若袁亭不告诉她,她定会硬生生错过这片宝地。
“娘子谬赞了。”袁亭给足了季璋体面。季璋领头走去,袁亭这才迈着小碎步跟上。
将周围的其他杂草拨开,从根向上捋将绿叶尽数抓在手里,顺势将笔直的荠菜往旁边扯着,锋利的一锄头下去,白色的地下根与地上的绿色倒立伞瞬间分离。
季璋正准备拎着叶子将荠菜扔回菜篮子,就瞧见苏迨跃跃欲试的小眼神,手下一顿放回了原地,“小心些,叶子上有毛毛,小心剌手。”
“知道啦,娘亲。”苏迨宛如一只小兔子,蹦了过去,小心翼翼拎起荠菜将其放到了自己的小竹篮里。
袁亭见状,将自己篮子里的菜又倒了出来,道,“小公子,这边也有。”
“多谢袁妈妈。”苏迨又蹦了过去,美滋滋地将荠菜捡入自己的竹篮,然后又运送到两人的大篮子中,玩得不亦乐乎。
瞧着可爱的苏迨,袁亭倏然想起了什么,替季璋打抱不平道:“娘子将小公子养得如此好,郎君却还是被那夫娘迷了眼,当真可恶!”
“所以,袁娘子你日后寻郎君可要擦亮眼睛。”季璋压根不在乎她口中的可恶究竟是指谁,反而头也不抬地以此劝诫她。
“我可没有这个担忧,娘子安心好了。”袁亭话中轻松,不似为了安慰季璋作假。
季璋闻言停下手里的锄头,抬头打量着二十出头的袁亭,内心倏然升起一个十分冒犯的想法。
袁亭感受到季璋的目光,抬头对上,似乎看懂了她难以开口的冒犯之词,莞尔一笑,“娘子没猜错,我爹娘早就没了。我家里就只有我一人,所以我不用被爹娘卖给老鳏夫,给弟弟添钱。”
“李家娘子要被逼着卖给老鳏夫?”袁亭的描述过于精准,仿佛是有一个活生生的对照,季璋不由得反应到了李盼儿身上。
袁亭苦笑道:“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娘子。”外面皆传苏大官人娶了一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如今她只觉传言不可信。如此思维敏捷的玲珑之人,怎会拿捏不住那些逢场作戏的小场面。
“若是与李家差不多的人户,自然是不用的,甚至李家还能因新嫁娘带过来的丰厚嫁妆更上一层楼。奈何那李家父母想要求娶的是官老爷家的娘子,这阶级地位的差距,就只能用金银之物来弥补了。”
读书人向来是受尊重的,更别提能做官的读书人了。季璋忍不住哀叹道:“真不知得用多少金银才能弥补这差距。”这差距堪比精卫填海,女娲补天。
袁娘子有心无力,话中满是心疼,“所以为了得到高价的聘礼,李家给李娘子寻的那买家可谓是不堪入目。故而李娘子才如此抗拒,却也因此受到更大的折磨。”
除非李盼儿的弟弟断了攀这门亲事的心,否则这就是一个只能用血肉撞开的死胡同。无论是一死了之,还是委屈答应,皆是李盼儿一人的牺牲。
难怪不想多挣一分钱,挣再多也是给爬在自己身上吸血的弟弟。这世道,就算是经历了千年的沧海桑田,对女子也是这般不友好。这个话题太沉重,若是没有实质性的解决办法,只会徒增当事人的悲伤。
季璋从话题中抽身,惊觉发现蹲在自己身边的小兔子已然消失,只剩下孤零零的野菜篮子落在原地。
“迨哥儿,迨哥儿!”季璋的声音中带上了丝丝慌乱。她连忙起身,朝着周遭更大范围的草丛跑去,一边呼喊一边张望。
“娘子莫急,我去那边瞧瞧!”袁亭也连忙起身朝着反方向跑去。
奈何环视一圈,目光所及之处,皆无孩童身影。
苏迨真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