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萍萍事后提及,发现传送阵那夜,李云潜留意到范闲身怀魔气,以此相挟,约他在传送阵附近见面。不知道李云潜使了什么法子,让陈萍萍也被列入可传送的对象之中。
“范哥哥,李云潜此人狡诈多端,不好对付,我们须得早日想好应对之策。”
“没事,我有办法对付他。”
范闲言之凿凿,胸有成竹,陈萍萍便不再追问。
李云潜自诩聪慧,以为自己假作中了摄魂术,便能把容笙玩弄在掌心之中,却不知,他也是他人掌心的玩物。
容笙确有自负的资本,他对摄魂术的掌控程度已然到达登峰造极的状态,因而李云潜的不妥,他最初便有所察觉,但疯子行事与常人不同,他不仅没有揭穿李云潜,甚至还对其交付重任,将魔界的种种动向尽数告知。缘由很简单,他恨人修,更恨魔族,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二人心怀鬼胎,互相欺瞒,彼此做戏。若非不恰当,范闲真想感慨一句,他们真是天生一对,绝佳良配。
容笙胆敢戏弄李云潜,自然也提前做足了防备,他人虽疯,疯到不惜性命,但好戏还没看够,世间还没大乱,他舍不得过早死去,李云潜被他下了同生咒,顾名思义,同生共死。
此事是前世范闲在杀了容笙之后意外得知的,容笙身死之时,远在仙盟的李云潜也突然一命呜呼,无人查得出死因。
若没有沈识青这般涉猎甚广的医修在,范闲也无从得知真相。
魔气消失,摄魂术解除,然后让李云潜继续往至高处走去?范闲没这么大度。微薄血缘在深仇宿怨面前,不值一提。一想到体内流淌着这位伪君子的血液,范闲便忍不住作呕。
今日,便是容笙与李云潜的死期。
目的地已到,范闲纵身一跃,残雪随之归鞘。
各位宗主、长老早早候在了阵法附近,每个人身上都怀揣着诸多法器。
范闲扫了一眼,心下明了,这些法器,既是为他护法,也是为了防他,但他不在意,“开始吧。”
众人各居其位,做好迎战的准备。
魔气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暗黑如墨,如凝实体,好似砌了一面厚重的黑墙,将范闲困在其中。
容笙赶来的速度比众人预想的还要快很多,但魔气的流失大大削弱了容笙及其下属的力量,人修这边有备而来,两方对垒,倒也势均力敌,而随着时间流逝,魔界那边渐露败相。
范闲作为阵眼,无法移动,然而残雪还在,残雪受主人的动念所控,配合在场人修作战,将容笙逼入穷巷。
容笙蓦地停下动作,直直往后倒去,他抬手抹了一把嘴边溢出的血,说道:“罢了,大势已去,挣扎无益。这么多年,我也玩累了,输在你手中,也不算冤。”
容笙倒下的位置,与范闲相距不远,他侧头,与范闲四目相对。
很熟悉的眼神,范闲心想。前世容笙死前也是这般望着他,眸光复杂,当中含有赞赏、艳羡,以及寻到同类的喜悦。
纵观容笙此生,苦命不假,但作恶亦是真,范闲着实对其生不出多少怜悯,正如他前世所言,“欠下的因果,终要偿还,你是,我也是。”
众人不敢大意,犹握紧手中法器,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直至确认容笙实实在在地断了气,才慢慢松懈下来。
残雪归位,不顾主人驱逐的命令,执意陪着范闲,直面即将到来的天罚。
当天雷劈下,从头颅至脚心,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将范闲被魔气影响的神智稍微拉了回来,身形略略摇晃,脚下未曾挪动寸许。
众人目不忍睹,纷纷转过头,好避开这般残忍的凌迟场面。
身处其中的范闲却颇为快意,他在李云潜身上偷偷藏了一缕神识,适才确认过,容笙死后,李云潜也随之暴毙,对陈萍萍造成巨大威胁的两个人皆已殒命,陈萍萍的死劫,应当是过去了,不枉他来这一遭。
人世残留的异数,仅余他一人,该轮到他了。范闲仰面大笑,快哉乐哉。
其他人面面相觑,以目光询问,范长老这是,被雷劈得失了心智了?怎会有人这般怡然赴死?
天雷滚滚,大雨瓢泼,接连三日不断。三日过后,范闲彻底失了生机,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这三日内发生的事情,被详细记入修仙界历史之中,为修仙界献祭自身的范闲也被众人铭记于心,奇怪的是,史册中所载,只有“无名散修”四字,关于他的过往来历、生活痕迹,世人一无所知。后世时常有人为此感到困惑,“那位英雄为修仙界一众生灵,凛然赴死,如此劳苦功高之辈,其名姓怎能不流传千古?”无人能对此做出应答。
而唯一清楚记得范闲的陈萍萍,成了最为孤独寂寞的人,在天道束缚之下,说不得,问不得,提不得。
第四日清晨,昏睡决失效,陈萍萍悠悠醒转,他边揉眼睛边摸向身旁床榻,空空如也。
“范哥哥?相公?安之?……”
桌上留了书信,以及一幅丹青,放在极显眼的位置。
信上交代了前因后果,阅后自燃,化为灰烬。
丹青宽约一尺,长约五十尺,画上所绘,无一不是他们二人相处的情景,从八岁至十八岁,从天真烂漫的小团子变为英姿飒爽的少年,唯一不变的,只有范闲。
陈萍萍心中既喜又涩,成亲乃大喜,没料到大喜过后便是别离,他感激范闲待他至真至诚,又为范闲独自承担一切而感到心酸。
“安之真是,大骗子,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许瞒我……”
少年抬手伸至眼下,揩去一把清泪。
春去秋来,物换星移,几十年晃过,玄天宗内人事随之更新,陈萍萍从陈师兄变为陈长老,叶轻眉也从大师姐升至叶宗主,叶天问卸下宗门重任后,从此云游天下。
数十年间,叶轻眉得遇良人,与无极宗弟子谢疏月结为道侣,举案齐眉,鸾凤和鸣,羡煞旁人。
陈萍萍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期间被人表明心迹的次数不胜枚举,而他的回复数十年如一日,“承蒙厚爱,但我心有所属,抱歉。”
此事广为人知,人人都很好奇,陈长老的心上人究竟是谁,又是哪般人物,能让陈长老苦等多年,这个谜底始终没能揭开。
就连不爱多舌的叶轻眉也忍不住跑到陈萍萍跟前探个究竟,“陈师弟,我又不是外人,你就说说呗,你那心上人,样貌如何?修为如何?家在何处,人在何地?你为何不去寻他?”
这一连串发问,陈萍萍一个都答不上来。范闲并未在信中透露自己的身世,毕竟李云潜死了,谁知道他往后会托生何处,唯一能断定的仅有一点,他们终会再见,至于何时何地,一概不明。因而面对叶轻眉的发问,陈萍萍只能苦笑着摇头,闭口不言。
等一个不知何时归来的人,难免怅然落寞,幸好,范闲走之前,在洞府内给陈萍萍准备了数十年的生辰礼物,把它们放在一个乾坤袋中,摆放得极为整齐有序,礼物上还贴心地写明了岁数。这些生辰礼物,承载了陈萍萍年复一年的期盼。
到了今年,已是最后一份。范闲依旧杳无音讯。
陈萍萍倚在树下,兀自出神,若连这点寄托都没了,往后他该向何处讨要安慰?经年的期望堆积如山,一朝落空,不免心灰意冷。一贯追求清醒的陈长老也被逼到了不得不借酒消愁的地步。
叶轻眉带着喜讯到来,撞见了一脸失魂落魄的陈萍萍,不由得暗暗称奇。
“你怎么了?”
“没什么,”陈萍萍坐直身子,强作精神,问道,“你找我有事?”
叶轻眉抚着腹部,眉眼温柔,“嗯,我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我怀孕了。”
陈萍萍惨然的面颊爬上些许喜色,“恭喜。”
“谢啦,我和疏月商量好了,日后这孩子,就叫谢安之,小名就叫闲儿,我不求别的,只望他/她一世安康,悠闲自在,你觉得呢?”
陈萍萍呆若木鸡,过了好半晌,讷讷道:“你说这孩子叫什么?”
“谢安之,小名闲儿,好听吧?”
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陈萍萍顿时大喜过望,眼眶滚下两行清泪,“好听,当然好听。”
叶轻眉被陈萍萍吓着了,狐疑道:“我怀孕生孩子,你这么激动做甚?”
陈萍萍低头掩面,笑声愈发大了起来。
叶轻眉不明所以,连连后退,手甚至握在了剑柄之上,若非万分确定容笙已死,摄魂术不复存在,她现下真会忍不住怀疑,陈萍萍是不是被什么控制了。陈长老素来稳重,何曾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刻?
“我如此高兴、激动,是因为,我终于等到意中人了。”
叶轻眉眉头皱得更紧,“你该不会是想告诉我,你这么多年在等的,是我腹中的孩儿吧?”
叶轻眉的脸色,陈萍萍看得分明,若他答是,毫无疑问,叶轻眉那把已出鞘几寸的剑会在顷刻间挥向他。
安之还没出生呢,不宜操之过急,但直接否认也不可行,于是他只能迂回答道:“……虞谨言为我卜过一卦,我那意中人,和你的孩子有关。”
“当真?”
“千真万确。”陈萍萍在心里默默给虞谨言道了个歉。
“姑且听着吧。”
叶轻眉收了剑,就此揭过。
直至十八年后,谢安之兴高采烈地牵着陈萍萍跑到叶轻眉眼前,对她宣布,“娘,我想和萍萍成亲。”
叶轻眉再忆起这番对话,顿时怒上心头,“陈萍萍!你竟敢骗我!”
当日叶宗主与陈长老大打出手,足足打了两天两夜,不分胜负。
谢安之苦着脸,站在地面喊停,不仅不见奏效,甚至让叶轻眉更为恼火,下手也更重。
“娘,你不是说不管我喜欢谁,你都同意吗?你怎能食言!”
“你以为我是因为你们在一起而生气?”
陈萍萍插了一嘴,“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生气是因为你骗我!”
“叶宗主,你讲讲道理,当年我若答是,你这剑早就出鞘了。”
叶轻眉动作稍停,“你一个几十岁的大人,觊觎一个未出生的孩子,换了你,你不紧张?”
陈萍萍沉默,他与范闲的过往无法对第三者说明,这亏,他只能硬生生咽下,“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好么?可我是真心钟爱安之,望你允准。”
陈萍萍言辞恳切,面色诚挚,并非玩笑。
前些年陈萍萍望眼欲穿的情景仍历历在目,相识多年,陈萍萍是什么性子,叶轻眉一清二楚,他说用情至深,那便是用情至深,不掺半点水分。
明白归明白,叶轻眉还是有点忿忿不平,于是没好气地呛了一句:“难不成我不同意,你就愿意离开我儿子?”
“……不会。”
罢了,儿大不由娘,叶轻眉也没真想阻拦,她收起剑,落回地面,朝陈萍萍扬扬下巴,说:“来,先喊一声‘娘’。”
“……”
昔日好友,一朝低了辈分,仅从这方面来说,还是令人颇为愉悦的。
“你喊不喊?不喊我可要棒打鸳鸯了。”
眼看叶轻眉欲拉谢安之离开,陈萍萍往谢安之身前一挡,快速叫了一声“娘”。
叶轻眉心底暗爽,她拍了拍陈萍萍的肩膀,“好儿媳!从今往后,我儿子就交给你照顾了,我教导这么多年,总算可以当个甩手掌柜了。”
谢安之暗自腹诽,这么多年本就是萍萍在照顾我,您老人家不是忙宗门事务,就是忙着和爹爹去游山玩水,哪儿还记得有我这个儿子。然而这些话他是不敢当着叶轻眉的面说的,顶多也就是对着陈萍萍抱怨几句。
在双亲面前,谢安之一向乖巧知趣,他说了几句恭维话,把亲娘好生哄走,这才擦了一把额间并不存在的汗水,倒进陈萍萍怀里,撒娇道:“萍萍萍萍,累死我了,今日我为了哄娘亲,费了这么大功夫,你可好好补偿我。”
陈萍萍照单全收,顺从问道:“你想要什么补偿?”
谢安之笑容狡黠,贴在陈萍萍耳上,低声说了自己的要求。
陈萍萍面红耳热,试图拒绝,“不行,我们还没成亲……”
“此言差矣,萍萍,你忘了,我们在百年前已结为道侣了,如今不过是——重温旧梦,”谢安之眼见陈萍萍神色间似有所动摇,趁热打铁,“萍萍萍萍,你就答应我嘛,你从前不是最听我的话了么?”
陈萍萍败下阵来,只能咬唇答应,“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谢安之敷衍颔首,这回得手,且先享受当下,至于下一回嘛,日后再说喽。陈萍萍被谢安之拉进内屋,木门关上,彻夜未启。
巫山**,最是动人。
百年间,花开花落,沧海桑田,而洞府前的林木得人悉心照料,至今如故。百年间,时世变易,物是人非,唯有两颗亲近的心依旧炙热,不改分毫。
纵使间有磨难,幸而最终,有情人得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