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回一样,记忆恢复,伴随修为跌落,准确来说,是暂时封印。范闲的修为与魔气息息相关,天道在残雪内封存了一缕天道之力,助其压制魔气。好在范闲为避免诸多麻烦,从八年前开始,他已习惯将修为压至金丹期,故而无人觉察有异。
急需解决的事情有很多。
范闲将传送阵相关事宜全盘托出,只隐瞒了李云潜的异状。
“依范长老之见,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献祭。”范闲从袖中拿出一张阵法图,呈于人前。
“妙啊。”
在场的阵法师一一传阅该图纸,惊叹连连。
范闲唇角轻勾,陈长老独创,再经由陈萍萍改良的阵法图,固然精妙绝伦。
“范长老,献祭阵法诚然可行,只不知,这献祭者……”
“我。”
众人默然。
范闲扫视一圈,将他们或惭愧或不忍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垂头轻笑,“诸位不必如此,阵法图你们也看了,放眼天下,我是唯一的人选。反正,我是注定要死的。人生在世,能够死得其所,也属幸事。”
关于范闲的特殊之处,因时机已到,天道也不再做出限制。
献祭阵法需一人做阵眼,以身为祭,吸纳天下魔气。因其身体及功法的特殊之处,范闲是集纳魔气的绝佳容器,也是唯一能做阵眼的人。
魔气是魔族生存的本源,当阵法启动,范闲收拢天下魔气,如同夺取魔族生机,众魔命不久矣,待容笙一死,摄魂术随之失效,那些受摄魂所控的宗门弟子也能恢复如初。
但万事万物讲究平衡,若世间存在异数,天道必会降下天罚,将其清除。在天罚之下,范闲的下场唯有一个,那便是神魂俱灭,不入轮回——除非天道垂怜。
“范长老高义。”
这一句“范长老”,喊得心悦诚服。
“算不上,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
众人皆认为这是范闲的托辞,只因他们不知,这是范闲与天道所做的交易。
容笙是外界来魂,毋庸置疑,他是此方世界的异数,但范闲又何尝不是?不人不魔,难以飞升,却身怀至高的修为,对天道来说,他比容笙更危险,更不可控。然而天道衰颓,力量不足,这才选择入梦,借范闲的手来达到目的。
天道助范闲回溯光阴,让他成功改变陈萍萍的人生,得偿夙愿,作为交换,范闲须得替天道全面扫荡修仙界的魔气,其中自然也包括他自己。
范闲初初听闻天道的最终目的,颇为诧异,“人修与魔族立场相悖,因而势不两立,可你与他们并无瓜葛,为何要对他们赶尽杀绝?总不能是为了达成我的心愿吧?”
天道缄默不言。
范闲心生猜测,“莫非,是你的力量不足以维持此方世界的运转,因而干脆灭掉魔族,以此换取休养生息的时间?”
天道没有实体,入梦时仅化作一个光团,乍听此话,光团上的色泽顿时暗了几分。范闲了然,他猜对了。
至于为何选择魔族?无非是因为魔族天性嗜杀,作恶居多,为善极少,相比其他族群,杀他们更为合理,更为符合天地法则。
“以后,还会有新的魔族吗?”
“会。”
“呵,那做这些,意义何在?”
光团围着范闲打转,慢条斯理道:“世间善恶并存,此乃必然,而我是为了维持平衡而存在,保证邪不压正,仅此而已。”
好一个邪不压正,范闲讥笑,“过往总听人说,天道无情,诚不欺我。为一己私欲,灭掉一族,你也不见得公正。”
光团动作一顿,“杀尽魔族,不也是你之所愿么?”
“是啊,也是我的心愿。你我之间,彼此彼此。”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他与天道,本就是互相利用,等待多年,这一日,终于要来了。
范闲站在窗前,眺望苍穹,左手无意识地摩挲腰间挂着的残雪,剑体似有所感应,微微震动。
商议完毕,众人鱼贯而出,范闲走在人群末尾,踏出议事厅,一抬眼,瞥见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风吹叶落,如下了一场墨绿的雨。郁郁青青之中,独存一抹海棠红,卓尔不群。
在无比久远的记忆里,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幕。
陈长老端坐轮椅,身着深灰长衫,两手松松交握,置于腿上。叶落如雨,飘飘洒洒,郁葱间,夹着一抹深沉。范闲从议事厅出来,瞧见陈长老神色恬静地候在树下,不知为何,他兀然从中咂摸出几许乖巧的味道来。
想见的人映入眼帘,深色阔袖随手一挥,垂在两侧。陈长老率先摇动轮椅,往范闲所在的方向而去。
陈萍萍大步流星,穿过绿海,抢先一步,走到范闲身边,这速度,可比用轮椅代步的陈长老快多了。
范闲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下得出一个评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公子世无双。
两百年前的陈萍萍,不曾被冤魂缠身,未经波诡云谲的种种算计,赤子之心依旧。日光斜照,拉出一条长影,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范闲见过半边脸埋在阴暗之中的陈长老,故而愈发珍惜被日光笼盖的陈萍萍。
范闲心想,他的萍萍,未来必能在修仙界大放异彩,只可惜,他无缘见证。
“范哥哥,过几日便是除夕,山下张灯结彩,热闹得很,我们也去逛一逛吧?”
陈萍萍素来懂事,自知有些事情不是他一个寻常弟子可以过问的,因此从不多言。
献祭阵法,事关重大,知情者都是到过传送阵附近,经过一番筛选的,确认身上没有魔气后,方可参与,这些人无一不是各大宗门的主事人、顶梁柱。
而对范闲来说,他不愿告诉陈萍萍,只是不愿见陈萍萍难过。
范闲记性好,虽不通阵法,但日夜相对,耳濡目染之下,他把陈长老的研究成果统统记在脑海里,这一世他便将这些都默了下来,把它们交给陈萍萍,其中也包括献祭阵法。
若让陈萍萍得知,献祭阵法最终用在了范闲身上,他心中定是不好受的。
“不必,我另有安排,萍萍安心等待便是。”
陈萍萍一双眸子被期待点亮,灿若星河,欣悦与憧憬袒露无遗。
范闲顿时忍俊不禁,掺杂零星悲戚之意。聚散有时,终须一别。
“范哥哥可不可以稍稍,提前透露一点点?”
“不行,萍萍乖,再耐心等候几日。”
陈萍萍不满跺脚,道:“那你方才就不该告诉我,平白无故勾起我的好奇心,范哥哥太坏了!”
范闲故作难过,捂着心口,“萍萍怎能如此说我?范哥哥好伤心。”说罢,还低头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泪。
伤悲半真半假,陈萍萍被范闲的哭腔吓着了,呆楞半晌,而后上前道歉,然而歉意表达不到一半,便被范闲不停耸动双肩的动作打断。陈萍萍恍然明悟,他又被耍了。
陈萍萍黑着脸,强势掰开范闲捂住脸旁的双手,果不其然,眼泪不见半滴,笑意倒是洋溢满面。
“范、闲!”
萍萍直呼名姓,情势大大不妙。
范闲即刻止住笑,捧起陈萍萍的脸,从额头一路亲到唇瓣,口中不忘安抚:“哎呀,萍萍,我就是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别生气,我保证,今年除夕,我会给你一个毕生难忘的回忆。”
陈萍萍毕竟年轻,脸皮薄,青天白日,又在室外,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有人路过,范闲毫无顾忌,不代表他也可以。
“好了,还在外面呢,范哥哥,你……注意一下。”
范闲戏谑挑眉,调侃道:“萍萍难道不喜欢?”
陈萍萍沉默,他做不到违心否认,但也不愿再给范闲调笑他的机会,干脆不声不吭,瞪了范闲一眼,连招呼都不打,御剑离去。
范闲连忙跟上,一边追一边喊:“萍萍,你还没回答我呢?萍萍,萍萍,等等我呀。”
闻言,陈萍萍御剑飞行的速度变得更快。
……
献祭阵法的布置,交由各位宗主、长老负责,范闲则忙于筹备成亲仪式,一个没有宴席,没有亲朋,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成亲仪式。
除夕夜,玄天宗上下,灯火通明,各峰共摆宴席,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唯独缺了范闲、陈萍萍。
范闲牵着陈萍萍,飞往深山。林间绿意盎然,流水淙淙,在陡峭山壁之中,藏着一处洞府。修仙者到了一定年纪一定修为,都会开辟专属于自己的洞府,范闲从八年前便开始准备了。
范闲为陈萍萍引路,一一介绍洞府中的物件,问道:“萍萍,这些都是我依照你的喜好来布置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陈萍萍连连点头,“喜欢,很喜欢。范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用心布置我们的家。”
范闲笑容一僵,离别将至,而陈萍萍对此一无所知,他心虚地避开陈萍萍的视线,继续往里走。
洞府内遍挂红绸,喜气洋洋。
范闲端起桌上备好的喜服,递给陈萍萍,“萍萍,今日除夕,阖家团圆,寓意极好,我想在今日与你成亲,你愿意么?”
陈萍萍欣然接过。
没有高堂,没有来宾,仪式从简,二人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便算正式结为道侣。青山秀水,朗月清风,同为见证。
“范哥哥……”
“萍萍,叫相公。”
“……相公。”
“唤我安之。”
“安之。”
陈萍萍今夜乖巧至极,事事顺从范闲心意。
红烛摇曳,被翻红浪,将近天明方息。
陈萍萍侧着身子,躺在内里,长发散乱,面上残留笑意,许是做了美梦。
范闲不由得轻笑,八年前的小团子长大了,渐渐生出与陈长老一样的特质,聪慧无双,正气凛然,行事也越来越有章法,但又好似,没有完全长大,在他面前,陈萍萍从不设防。
范闲依计划而行,念出昏睡决,足以令陈萍萍昏睡数日。
“萍萍,别怪我,前世我亲眼目睹你的死状,往后多年,夜夜不得安生,那种刻骨锥心之痛,我不愿让你也尝一遍。
“天道答应过我,留我一线生机,未来我们还会相见,你要等我。
“陈长老也好,萍萍也罢,你向来纵容我,就再纵我一回,我们既已结为道侣,不管过多久,你都要等我回来。”
临别一吻,最是缱绻不舍。
范闲转过头,不敢再看,步履匆匆,眨眼便离开深山,往魔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