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林关站在临鹤山景区的停车场入口已经罚站了半个小时。
他抽了两根烟,在烟雾缭绕中看见深蓝色的收费牌,眯眼只看到两个明晃晃的大字——
“抢钱。”
一眨眼,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另一句话——
停车费一小时十五。
他实在想不通该景区到底是哪儿来的熊心豹胆,竟敢宰客宰得如此正大光明!临鹤市物价局都不管的吗?还有小阎王,又是怎敢在如此高昂的停车费下还能迟到半个小时的?
都是钱呐!
他的心在默默泣血。
就在他即将点燃第三只烟时,一位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突然出现,踮脚抽走他的烟。
“你要不别做人了。”小阎王说,“去找个庙做香炉,又能天天抽烟,还有香火收,多好,比你上班有前途多了。”
林关拿回烟,低头看他:“我等了你半个小时。”
“然后呢?”小阎王歪头,理直气壮。
“七块五!这可是七块五的巨款!”林关想冲他咆哮,但不敢,只能心疼的摸摸自己,“你还不愿意买儿童票,那可是半价!您老人家能不能心疼一下当代的贫穷学生,饿死了祖国未来的栋梁可怎么办。”
小阎王和他并头走向入口,哧哧的笑:“几十块钱能穷死你?怎么?你们支队是破了产了?工资发不出来?”
“不是。”林关翻着眼,粗略一算,更想哭了,“上个月八千四,但我换了个房子,押一付三就一万就出去了,还零零散散又添了些东西,给……反正,我们是十号发工资,今天是一号,我手头就剩二百了。”
“还是借的。”他补充道。
小阎王咂舌:“荒野求生什么时候开的城市版?”
林关无话可说,面带愁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林关少爷,遥想前几年,他还是个恣意潇洒的小富二代。虽然说不上挥金如土,但钱这个东西,还真是没有缺过。
面前的临鹤山风景区和山脚下的影视基地,只不过是林关他爹最不起眼的产业之一。
但耐不住自己作死,他爹潇洒半生,最终落了个锒铛入狱,妻离子散的下场。
他爹,是个狠人。出身山村,白手起家,年纪轻轻赶上风口,猛猛挣上一笔。然后——林爹为了保证自己的财路顺通,开始给自己找“庇护伞”。
找不到多好的,挑来挑去,勉强拜了个“地头蛇”做老大。
拜着拜着,他自个儿成了临鹤市最大的地头蛇。在南洲省扫黑除恶项目启动后,头一个目标便是他。
林关并不清楚他老爹做的什么生意。
他是在临鹤山里的山村里出生,从小跟着爷爷奶奶,只知道父母均在外务工,很少见面。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山被老爹收购,他就跟着母亲离开了临鹤市,去了教育经济都相对更加发达的省会城市——祁景市生活。
老爹说是生意难挪,不好跟来,只能在临鹤市活动。
一年到头,父子俩拢共见不到三面,平时更是没什么联系 ,走大街上能认出彼此都算是血缘相连的奇迹了。逢年过节坐一块儿,二人身距低于五米林关都得强忍着跳出八百里的冲动,勉强装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给妈妈看。
以至于在缉拿现场时,林关拿手铐“咔”一下拷上了人,还不知道捕的就是自己的亲爹。
距目击证人的现场报道,当时的林关第一次被公安借调参加正式活动,相当之兴奋,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然后,在见到嫌犯后一马当先,一个飞扑,一个锁喉,一个提膝,唰唰两下,黑老大便失去反抗能力,束手就擒。
接着林关美滋滋回队,炫耀自己的英勇。没多久,财产冻结,房子被封,无数受害者家属来到林关居住的小区泼油漆,母亲不堪重负,跳楼自杀。
各种糟糕的事情接踵而至,林关目瞪口呆,也来不及喘息,只能先东拼西凑,才堪堪还上部分受害人家属的赔偿款。
半大一小伙,在十八岁那年,接过上一辈人留下的烂摊子,跌跌撞撞地闯入社会。
至此,林关的少爷体验卡彻底到期,进入了自个儿的人生中间章——穷困潦倒。
另外,有关他大义灭亲的壮举,也在南洲省的社安系统内部永久流传,无论新人老人,都对他交口称赞。
只是赞誉依然无法改变他爹对他的影响。之后三年,林关进入“观察期”。实时监控,每月提审。而哪怕观察期结束,他后期的升职依旧被阻止。
很多次。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现在的无力,林关都有点麻木了。
眼瞧着跟自己一同进队的好友步步高升,已经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动员。
好在林关心里素质蛮稳,失落了一小会儿,很快又没事人一样去找她们去蹭升职宴。
年初的升职宴的时候小阎王也去了,不过他是鬼,什么都吃不了,顶多去凑个热闹。
小阎王是真阎王,南洲省的片区阎王。
瞧着确实不像,但的确如假包换。
在当代,人口剧增,城市扩张,一个阎王爷管不来,便也Copy人间,划分片区,将阎王爷分三六九等,东放一个,西放一个。
多方割据,中央集权,其乐融融。
他做了蛮久的阎王爷,久到他和时予都想不起来,第一次见面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那时候,他刚接任阎王一职,收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劝一缕孤魂投胎。
孤魂是时予,在临鹤山上飘荡了好多年。他劝不动时予,干脆放弃了,将时予当成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朋友,无聊时来寻人解腻,陪他在无边的岁月中漫无目的地蹉跎。
终于,时予在今日将肉身重铸,即将下山,回到现在的社会中。此后,她的时间再次开始流动,几年,又或者是几十年,时予的身体会不停衰老,直至死亡。
回到人间是好事,小阎王替她开心。可又想到接下来能够见面的时间只剩短短几十年,他又有些掩饰不住的失落。
毕竟,这可是他认识的时间最长的一位朋友了。
他托腮叹息,坐在石屋外面等时予换衣。
时予在这个石屋里住了八百年,石屋的内部却一直是冷冷清清的。和时予这个人一样,简洁,沉默。
林关带来的一套衣服很适合她。纯白色的衬衫,天蓝色的牛仔长裤,清清爽爽,简简单单。
“怪好看的。”林关对自己的审美很满意。
时予不太习惯,第一次尝试牛仔的布料,感觉大腿被绷得很紧,有点不方便行动。
“没事,等会下山了再去买,这先临时穿着。”林关最后环顾了一圈石屋内部,“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
一览无遗的地方,好像没什么值得拿走的。
时予摇头,林关最后一次关上石屋的门。
山谷间风声簌簌,修整过的杂草堆成一团,时予闭上眼,感受空气流淌过身边,带来了许久未有过的神清气爽。
这是未被开发的地方,没有路。林关走在最前面,充当探路的向导。他跟时予说:“身份已经帮你报备过了,手续也都差不多了,但是因为你之前是灵魂体,普通设备无法捕捉到样貌,所以很多关键的材料都没办,等会咱们去趟总部,在源海市,找人事弄一下就好了。”
时予听得半懂不懂,所以没有插嘴。小阎王对人间的事情比她熟悉一点,替她问林关:“老江现在现在给时予的定义是什么?”
“非人。”林关说,语气里还带着一些遗憾,“我争取过了,但是江局长说时予这种情况世间罕见,非仙非鬼非精非妖非怪非神,理应说是‘人’。但人最基本的定义是要有肉身和三魂七魄,只有一魂一魄的话,只能说是‘非人’。”
而且……没有“人”能活八百多年。
时予自己也知道。
人间的规章制度严苛,为保障安全,对于物种的鉴定有一套完整的体系。
小阎王早有预料。他没有表现的特别惊讶,而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好奇:“非人入世,三年监管期是肯定的,你级别不够,那时予的监管是谁?”
林关拨开最后一层杂草,终于看见大路:“还能有谁?当然是……”
“祁景市特殊行动支队副支队长柏野,因未经许可,在**时间段擅自进入屏蔽区,造成部分屏蔽区特殊公民的恐慌;暴力执法,致使局内公共财产损坏;武力威胁嫌犯,违反文明拘捕流程;嫌犯对此反应强烈,一定要求严肃处理。”
柏野拿到自己处罚通知单,摸了摸,还是热的,估计刚从打印机里出来。
“所以局内打算怎么处分我?通报批评?还是停薪留职?”
她怏怏地窝在椅子里。
“你想得倒挺美。”办公桌后的秃顶男人正在看文件,头也不抬,“你们家兔子的复职申请还没给我,杨帆帆一把老骨头了,脑子里只想着退休,要是还把你停职了,谁给我干活?殷姝瑶?成莉娅?还是林关陈芙?现实么?”
他已经六十多了,也到了应该退休的年龄,却依旧神采奕奕,让人嫉妒。
“所以我是老黄牛吗?”柏野加了一晚上的班,累得眼皮子都睁不开,“别人不干的活都推给我了。”
“你算什么老黄牛。”秃顶男人早气过了,一点情绪起伏都没有:
“你是我祖宗,柏野。 ”
他把文件摊开,转了个方向面对柏野。
八月财务报表。
“我逼财务科一早上处理完给我的,你自己好好看看。从开年以来,咱们局每个月,每个季度,行动中心都在超支,在上个季度甚至达到了一个峰值,超出了季度预算的百分之一百四。而本身这个季度到昨天为止的开支都是非常漂亮,哪怕包括了一个案件高发期的中元节在内,在全体行动员的控制中,也并没有出现超支的情况。”
柏野听到“预算”二字,瞬间磕睡没了大半。一个鲤鱼打挺,她坐直身体,眼睛落在报表的最下方。
愤怒的红笔圈起了两笔新添的开销,柏野舔了舔嘴唇,心虚地偏过头。
“柏副支队长,如果不是你昨晚撞废了嫌犯用正当资金通过正当途径购买的宝马车,当局必须要给予嫌犯相应的赔偿以外,我想我们这个季度的财务报表一定会完美的无懈可击。可你一个人在八月的最后一小时就干掉了九月整个行动中心百分之二十的预算,好厉害啊。”
秃头男人越平静,柏野越心慌。
“师父……”
“别叫我师父。”
“啪”一声,秃头男人合上报表,说话愈发咬牙切齿:“你最好能在半分钟之内给我想出一个关于这笔二十万赔偿金的合理解释,让我能在省厅的会议当中有一个正当理由。否则下一次的会议,就由你代表我们社会安全维护局上台发言,让大家见识一下我们社安局开局以来最年轻的,晋升最快的副支队长的尊容。”
“您觉得……”柏野小心斟酌用词,“这笔钱解释为我的阵亡抚恤金如何?”
砰——
文件夹毫不留情地砸中柏野的脑袋。
“柏野!”秃头男人怒目圆瞪:
“你他大爷的脑子是加班加坏了?都进队多少年了!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学会避谶!整日妄言!要是那天成真了,我看你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柏野捂着脑袋,委屈巴巴。
老天!她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
因为这一句的玩笑话,柏野被她敬重的师父,社会安全维护局的局长江建新同志怒斥了整整四个小时。从下午两点午休结束,一直到晚上六点众人下班,江建新才终于大发慈悲,挥手放人。
她疲惫地靠在电梯轿厢里,接到了一个电话。
来自殷姝瑶——她的发小,好友,兼同支队战友。
一个脑残。
“准备回来了……嗯,上午月会就结束了,本来打算中午就要回来的,被老头子留下来骂了一顿。”
“还能有什么事?昨晚不是接到个临时报警嘛,闹得有点大。不是……我怎么成故意的了,真的是不小心好吗?我没仇富!谁在造谣!”
“不是……你怎么什么都信?金杯撞宝马,时速一百八?胡扯!最多一百码了不得了。那破面包车真能给我开到一百八,我直接就超车截停?用得着撞车又跳车?还给老头子逮了个机会骂我?”
电梯从十五楼半到地下三层,一共半分钟,柏野完成了对自己谣言的澄清,跟殷姝瑶扯了会儿牛皮,用肩膀夹住手机,从兜里掏出车钥匙,边按边找车。
按到第三下的时候,柏野看到角落里闪烁的车灯,电话里的殷姝瑶也换了个新的话题。
“新人?”柏野想了一下,“你说林关的朋友?非人嘛,监管工作是给我了……不是问这个?哦哦,她确实跟我们住啊,不是之前就沟通过了吗,跟我一屋。理由?怕梦魇啊。万一跟你或者是成姐睡,吵到你俩怎么办?你们俩可是我们祁景市的中流砥柱,那是万万不能出事的。”
她话说得是正儿八经,语调里又夹杂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笑,听上去可不是那么的着调。
“得了吧你,自个儿装装算了,别真把自己骗了。就你那点小心思,司马昭之心,能藏住就有鬼了。”
柏野走到车前,不着急上车,先把手上的东西放进后备箱,再靠着驾驶室的门,准备跟殷姝瑶聊个五毛钱的。
她面向另一辆车的副驾驶,眯了下眼,总觉得这车眼熟。
不过所有特行支队的配置基本一致,同款的车在这儿停了有十来辆。她也没多想,伸出小指,对着黑色的玻璃窗拨了拨长发,露出一张完整的脸。
早上开月会,为了仪表整洁,她特意化了妆。只是几个小时没有补过,面部微微有些出油,倒是和粉底融合的更好了,显得状态不错。
眉毛很完整,眼妆也没有花,整体看上去依然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有口红稍有斑驳,深一块浅一块,不大好看。
柏野一边电话那头的声音,一边从包中拿出纸巾,抽出一张包住尾指,轻轻擦拭唇上残留的痕迹。
“你的基础知识是被狗吃了?灵魂体怎么会有影像传下来?为什么一个人类只有一魂一魄,却还能活八百年不转世?我怎么知道?不是……殷姝瑶,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少问多做,保持敬畏,行动员守则第一条都忘了?”
柏野摸出口红,拔掉盖子,拧出膏体。
“长相我不太清楚,林关什么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然问过啊,但他就带我去了趟博物馆,指着一幅画,别的什么都没说,我能看出个什么玩意儿?”
她的脑海里蓦地出现那副画,夹着口红的两指缓缓一定。
那是一副嵌在玻璃展柜后的古画,在温婉的柔光下微微泛黄,看的出来年代十分久远,有部分现代修补过的痕迹。
画上是群像,零零散散的有许多女性。或站,或坐,形态大多拘谨,似乎在参加一场宴会。她们身后的背景,富丽堂皇的装饰哪怕经过了时间的磨损,也让人忍不住咂舌惊叹。
主位上是一名年轻女人,仪态最为舒展。她梳高髻,着华服,长柄方扇掩唇,似乎是在微笑,叫人看着,看着……便想更凑近些,看得更真切些。
这副画出自某个宫廷画师之手,该画师虽然在历史上无名,画工却相当了得。不过是寥寥几笔,连画中人的五官都未曾描摹清楚,却让整幅画都透露出一份生机,观感十分真实。
连几百年后的看客都忍不住驻足欣赏。
柏野当然不例外。
她的一颗心回到了画里,对殷姝瑶的滔滔不绝没听进一个字儿。回过神,她随意的附和几句,欲盖弥彰自己走神的事实。
殷姝瑶正说在兴头上,没有发现。柏野盯着车窗,开始专心地补口红。
末了,她再次伸出小拇指,沿着嘴唇的边缘进行最后勾勒,才算补好了妆。
她垂眼,旋转口红的外壳。
忽然,对面车窗降下。
柏野动作一顿。
抬首间,她和一双熟悉的眼睛相对。
没了长扇,玻璃和光的遮挡,古画中的女人不加掩饰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侧目与柏野相对,原先模糊的眉眼在此刻清晰可见,给人带来的冲击力远比在画中时更加直白,几乎瞬间就占据了柏野全部的视线。
此刻,仿佛时间静止,柏野认出了她。
时予。
即将跟她建立监管关系的“非人”。
真奇怪。
柏野想:
她的瞳色那么淡,带着沉淀于岁月中的疲惫,整个人应当是平和的,安静的。可为什么在相视时,又会给人一种灼热的烫感,让柏野有点承受不住。
真奇怪。
柏野慌乱地偏开眼睛,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