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您周岁前几日,因临近新年,俞家各处产业事务繁忙,少爷分身乏术,便由索拉雅夫人代他先行一步,带着尚在襁褓中的您,启程北上沂州老家,筹备祭祖与新年诸事。大小姐此时尚且年幼,却已由乳母照看,便带在老太爷身边。”
说及此处,俞忠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似是有一股悲情涌上心头。
“谁曾想……行至沂州地界,才住进俞家别院时,竟遭了家贼!那恶仆沈巍,本是沂州老宅的管事,因贪图俞家家资,他趁夫人和小姐身边护卫换防的空隙,勾结了一伙亡命之徒,里应外合,劫持了夫人和您!那沈巍,是想拿夫人和小姐的性命,要挟少爷和老太爷。”
“幸得别院中一名老仆机警,发现得早!将此事报到了沂州府衙,府衙派出大批衙役兵丁,在城内城外展开了天罗地网般的搜捕。另一面消息传回泉州,少爷当即抛下一切,命我率领最精锐的家丁护卫,星夜兼程赶往沂州。”
俞忠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老泪纵横。
“可是……可是……还是迟了一步!等府衙的人循着线索,在沂州城外一处荒僻的山神庙里找到夫人时……”他猛地闭上眼,仿佛不忍再看那惨烈的画面,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夫人她……她已……已身中数刀,倒在泥地上。而那恶贼沈巍,自知罪孽滔天,难逃一死,竟已……竟已畏罪自刎,死在了夫人身边!”俞忠泣不成声,“只是尚在襁褓中的二小姐您……却自此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血淋淋的往事,如同最残酷的画卷在众人面前展开。小院里一片死寂,唯有俞忠压抑的悲泣和林堂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秋娘娘早已捂住了嘴,眼中含泪。林清远脸色惨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夫人故去后,少爷忧思成疾,身体一直不好,才五六年光景也一并去了。但二十年来……俞家从未放弃过寻找您!老奴……老奴更是踏遍了大江南北,无数次梦回沂州那个风雪交加的山神庙……”俞忠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了刻骨铭心的希冀与哀求,“小姐,您眉宇间的神韵,尤其是这双眼睛的形状与眼神,与索拉雅夫人几乎一模一样啊!”
林堂下意识地抬手,指尖颤抖着抚向自己的眼睛,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即便如此……天下相似之人并非没有。仅凭外貌……你们又如何能如此笃定?况且我曾见过与老太爷,他并未如此笃定我便是俞家之人。”
俞忠抹了一把泪,眼神骤然变得更加笃定。他并没有立刻看向林清远,而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小姐心存疑虑,实属应当。但俞家寻亲,岂敢仅凭臆测?此事,大小姐俞帆,早已查证得水落石出。”
林堂心头剧震!俞帆?
“大有十二年,”俞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大小姐在兴王府外得见小姐您第一面。当时她便怀疑您的身份,因为您的容貌气质,让她瞬间想起了索拉雅夫人的画像!大小姐心思何等缜密?她不动声色,并未立刻与您相认,而是火速返回泉州,向老太爷说明了实情,又亲自带人秘密北上沂州。她寻访了当年别院幸存的老仆,走访了林家老宅附近所有的街坊邻里。”
俞忠的目光终于转向面色惨白、身体微微晃动的林清远,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所有知情者,众口一词,皆言道——林家那位姑娘,是在二十年前的那个除夕风雪夜,被林老爷从外面抱回来的,并非林家亲生骨肉。而那个抱回来的时间与夫人遇害、二小姐失踪的时间严丝合缝。”
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堂的心口!她猛地转头,看向自己敬重的兄长,所有的疑惑、震惊,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质问,凝聚在她那双瞬间蓄满泪水、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眸里。
林清远在林堂的目光下,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深深地、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肩膀垮塌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避开妹妹灼人的视线,声音低沉沙哑:
“小堂,这位老伯说的……是真的。”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那年……我也不过才七岁。除夕夜,风雪很大,爹白日里被里正叫去修祠堂搭把手,直到半夜才冒着风雪回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就是你。”
林堂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从林清远口中听到这话还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爹娘从未对我细说过你的来历,只说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林家的姑娘,是我的亲妹妹。街坊邻居偶尔问起,娘只说是在路上捡的,后来闲言碎语多了,爹娘怕你受委屈,更怕惹来麻烦,才带着我们举家迁来了兴王府。爹临终前也只反复叮嘱我,要护好你,一辈子……一辈子。我从未想过要去深究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进了我们林家……你就是林家的姑娘!永远都是!”说到最后,林清远已经是声音哽咽,目中含泪。
巨大的身世冲击与兄长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超越血缘的亲情猛烈地碰撞在一起。林堂只觉得心口剧痛,酸涩直冲鼻腔,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俞家二小姐?什么波斯明珠的女儿?在这一刻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她猛地扑上前,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林清远,仿佛溺水的人抱住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哭腔,却清晰坚定:“大哥,我一直都是林家的人,永远都是!”
兄妹俩相拥而泣,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与骨肉亲情,在这一刻超越了扑朔迷离的身世。
俞忠在一旁垂手肃立,眼中也含着泪光,既有寻回小姐的欣慰,亦有对这份深厚亲情的动容。但他深知此刻绝非感伤之时,待兄妹俩情绪稍定,便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地提醒道:“二小姐,林公子,兄妹之情,令人动容。然此地梧州,鱼龙混杂,危机四伏,今日县衙之事,那几个乞丐背后定有指使之人,敌暗我明,其目的为何尚不可知。为今之计,此地绝不可久留。需速速离开,方为上策!”
这话如同一盆水,瞬间浇醒了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林堂和林清远。不错,那幕后黑手能驱使乞丐诬告,能在县衙设下此局,又能知晓潮州之事。今日虽侥幸脱身,但危险并未解除。
事不宜迟,众人立刻商议,决定兵分两路:一队由俞家精干护卫护送林清远一家,火速前往安稳的越州暂避;另一队则由俞忠亲自率领,护卫林堂,即刻启程,日夜兼程奔赴泉州俞家本宅!既是认祖归宗,也是因为唯有回到俞家的势力核心,才能真正安全。
未作丝毫停留,甚至连行装都只是草草收拾。片刻之后,两队人马已悄然汇聚在梧州城西门。车轮滚动,马蹄纷沓,扬起漫天尘土,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就在城门口不远处,那座茶楼二层雅间内。刘弘熙凭窗而立,修长的手指死死扣着窗棂,他的目光如同冰棱,锁定在那一骑绝尘、奔向东南方向的烟尘之上。
“俞家……”此刻他的声音低沉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带着恨意与一丝扭曲的兴奋,“好,好得很,当真是……好得很啊!”他缓缓地、近乎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嘴角竟勾起一抹弧度。
“俞家二小姐……林堂……”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幽深如寒潭,“倒真是……比本王想的还要有趣得多了。”梧州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着卷过城楼,却怎么也吹不散他心口翻腾升起的**,这个女人还真是不容易得到。
林堂骑在马上,心绪如同外面翻腾的烟尘,久久无法平静。身世的冲击,兄长的情谊,前路的未知一时间纷乱如麻。然而,一个更深的疑窦,却在这混乱中渐渐浮现出来,如同水底的暗礁,尖锐地刺痛着她的神经:俞帆!
如果俞忠所言非虚,如果俞帆在大有十二年就已查清了自己的身世,那她为何?为何整整三年,对自己只字不提?
林堂的眼前,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三年前,在闽汉国边境那海面之上,俞帆立于船头,逆光而立的侧影。那时,俞帆望向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复杂难明,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语焉不详的叮嘱。
那欲言又止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顾虑?是苦衷?还是……另有隐情?
只可惜,这桩关乎她身世根源的疑云,才刚刚掀开一角的沉重过往,很快就要被另一场即将席卷整个天下的、更加血腥残酷的风暴无情地遮盖过去。
野心勃勃的王爷弑君篡位的惊天巨变下,会有更多人被卷入更加凶险的滔天巨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