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气氛凝滞,落针可闻。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云里雾里,目光在肃立的俞忠、面色变幻的吴县官以及惊疑不定的林堂兄妹间来回逡巡。
正当众人屏息之际,那老仆身形虽微偻,步履却异常沉稳,他上前一步,对着高踞堂上的吴县官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头。
“回禀县尊大人,小人俞忠,奉泉州俞家老太爷俞沧海之命,已寻访我家二小姐踪迹多年。天可怜见,数日前有家丁飞马来报,言道在潮州地界偶见一女子,眉眼神韵,竟酷似我家先夫人年轻时的模样!小人不敢怠慢,星夜兼程,一路循着蛛丝马迹追踪至此梧州府衙……”
他话音微顿,倏然转身,对着林堂的方向,眼中瞬间蓄满老泪,竟是双膝一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回响,“苍天有眼!今日终教老奴寻着小姐了!此乃天意,天意啊!”
这情真意切的举动,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堂上衙役、堂下百姓,无不为之动容。
吴县官捻着胡须,三角眼微微眯起,心中念头飞转。眼前这女子若真是俞家流落在外的小姐,只要送一个顺水人情,将乞丐当作是诬告,便可以搭上俞家这棵大树,但若是乞丐所言为真,私放流寇可也不是丢掉乌纱这么简单。
正当吴县官心乱如麻,权衡着是硬着头皮继续查“流寇”,还是顺水推舟认下这“俞二小姐”时,俞忠已不着痕迹地直起身。他双手轻轻一拍,声音清脆。
“啪!啪!”
应声而入的,是两个俞家侍从,两人步履沉稳,抬着一个约莫两尺见方的紫檀木匣。那木匣通体雕着缠枝莲纹,古朴厚重,边角处镶嵌着暗金色的金属包角,虽未开启,一股沉甸甸的富贵气已扑面而来。
俞忠再次转向吴县官,姿态放得极低:“县尊大人明鉴。此乃我家老太爷感念梧州官民庇护、助我家二小姐安然无恙的一份薄礼,权作谢仪。”,俞忠将声音压得极低,“另有专程奉上给县衙诸位的心意,小人已命手下清点妥当,稍后便当面呈与大人,还请大人万勿推辞。”他的话语点到即止。
吴县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钉在那雕工精湛的木匣上。匣中是何物?是黄澄澄的金锭?还是白花花的银元宝?抑或是价值连城的珠宝古玩?
抓流寇是为了升官发财,升官发财说到底不就是为了这些黄白之物?如今,俞家的“孝敬”就这样明晃晃、沉甸甸地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贪婪之色几乎要溢出眼眶,一时间竟忘了堂上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再也挪不开视线。
就在这贪念炽盛、心神摇曳之际,俞忠又向前挪了半步,声音不似方才,反倒是字字如刀,直刺吴县官心窝:“只是……方才小人在衙门外候见时,似乎听闻……官老爷竟将我家小姐,还有这位……”他目光扫过林清远,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隐怒,“错认成了什么流寇同党?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些天大的误会?”
俞忠话中之意已经十分明显,想要收下俞家这沉甸甸的“谢仪”和“心意”?吴县官就必须干净利落地洗脱“俞二小姐”身上莫须有的罪名,承认自己抓错了人。
俞忠那看似恭敬却暗含锋芒的眼神,如同冰冷的针,刺得吴县官一个激灵。他猛地惊醒,后背瞬间又渗出一层冷汗。那紫檀木匣的诱惑如此巨大,他要啊,他当然要!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吴县官猛地抓起惊堂木,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堂案狠狠一拍!
“啪——”
巨响震得堂瓦簌簌,也震得那几个跪在地上的乞丐魂飞魄散。
“大胆刁民!”吴县官怒目圆睁竟有了几分青天明镜、为民做主的好官模样,指着堂下那几个面如土色的乞丐,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尔等几个!竟敢欺瞒本官,诬陷良民。本官且问你,”他猛地转向林清远,厉声喝道,“你可叫林清远?”
林清远自是明白其中之意,连忙摆手,“不……不是,小人叫林大。”
“哼!”吴县官鼻腔里重重喷出一股气,目光如电般扫回乞丐,“再者,若此二人真是反贼心腹,行踪何等诡秘?又岂是你这等沿街乞讨的货色能轻易得见?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本官料定,分明是尔等受人指使,蓄意栽赃,构陷忠良!来人啊——”
他拖长了调子,眼中目光狠厉:“给我大刑伺候,本官倒要看看,是尔等的嘴硬,还是本官的刑具硬,看你们招是不招!”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惊堂木的余威犹在,加上“大刑伺候”四个字如同催命符,几个乞丐早已吓得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小人招!小人全招!小人确实……确实从未见过这二位贵人啊。是有人昨日夜里摸到城西破庙里,给了我们每人十两银子,逼着我们今日来衙门这么说的。小人猪油蒙了心!求大人开恩!饶命啊!”他们争先恐后地哭喊,唯恐说慢了半句,那杀威棍就要落到身上。
真相大白!吴县官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脸上瞬间阴转晴,甚至堆起了谄媚的笑容。他看也不看那几个被衙役拽下去行刑的乞丐,而是一溜小碎步,快步走到林堂面前,腰弯得极低。
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写满了讨好:“哎呀呀,误会——天大的误会——本官有眼无珠,竟被奸人蒙蔽,险些冲撞了俞二小姐金枝玉叶之躯。本官这就命人备下酒宴,一则给二小姐压惊赔罪,二则恭贺俞家骨肉团聚之喜!”他一边说着,一边急急挥手唤过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快!快去‘醉仙楼’定最好的席面!要快!”
俞忠适时上前,依旧是那副恭敬却不失疏离的姿态,微微躬身道:“县尊大人盛情,俞家心领。只是小姐今日骤逢变故,又舟车劳顿,心神俱疲,实在不宜饮宴。待我家老太爷亲迎小姐归家之后,必有再有重谢送至府上。此刻,还容小人先护送小姐回下榻之处静养歇息。”
吴县官听闻可以赶紧将这尊“财神”安稳送走,哪里还敢强留?连声应是,亲自将林堂一行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县衙大门。
离开公堂,喧嚣渐远。返程路上,林堂面上沉静,心中却翻江倒海。俞忠那番说辞,情真意切,滴水不漏,连县官都被轻易拿捏。但……这太突然了!
她林堂活了二十年,从不知自己身世另有乾坤。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兄长林清远,却见他一路沉默,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堂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兄长这反应……难道俞忠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回到秋娘那处清净的小院,刚掩上院门,俞忠便猛地回身,再次对着林堂,“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倒在地。
林堂心头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强自镇定道:“老人家请起。今日衙中,多谢您出言解围。只是……”她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匍匐在地的老仆,“此事太过离奇,仅凭您一面之词,又无实证,我如何能信自己便是那俞家失散的二小姐?这身世之说,还需从长计议。”
俞忠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上已布满浊泪,眼神穿过林堂,望向虚空,充满了深沉的哀伤,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漩涡。
“小姐……老奴不敢有半句虚言……”他的声音沙哑哽咽,“我家老太爷膝下,唯有一独子,名唤俞睦州。少爷自幼聪颖,尤擅商道,年少时便常随家中船队出海,远涉重洋……那是在……约莫二十四、五年前的光景了,少爷的船队行至波斯湾一处繁华港口……”
老仆的语调变得悠远,带着追忆往昔的温柔与苦涩。“就在那里,少爷遇见了一位异域女子,她叫索拉雅。”
念出这个名字时,俞忠的眼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惊鸿一瞥,“索拉雅小姐的样貌,俞家随行家丁、水手,乃至波斯港口的商贾百姓,无不交口称赞。他们说,索拉雅小姐拥有着‘波斯湾最明亮的月光也比不上的容颜’,眼眸深邃如最纯净的蓝宝石,一头乌黑蜷曲的长发如同最华贵的丝绸瀑布,她被当地人敬称为‘波斯最美的明珠’。少爷对她一见倾心,而索拉雅小姐,亦为少爷的风采与气度所折服,毅然随少爷的船队远渡重洋,回到了泉州俞家本宅。”
俞忠的声音低沉下来,“老太爷虽初时对异族儿媳有所顾虑,但索拉雅夫人性情温婉贤淑,聪慧过人,很快便以真心赢得了阖府上下的敬爱。不久,夫人便有了身孕。那是汉国先皇登基的第四年,大小姐降生,为俞家带来了莫大的喜悦。两年后,夫人再度有喜,生下了二小姐您……”
回忆的暖色调骤然褪去,俞忠的声音猛地颤抖起来,充满了刻骨的悲痛与恐惧。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