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堂随俞家一行人返回泉州时已经是年关,又见俞沧海,林堂只觉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眼前之人不仅没有让自己感受到祖父的亲近,反倒是有终阴恻恻的冷感。
俞沧海还是如同三年多一前那第一面一般,看向林堂的眼中还是有深深的怀念以及一丝震惊。林堂也不明白,俞沧海是透过她的眼睛在看俞睦州或者索拉雅。
“当年帆儿北上沂州回到泉州便同我讲了事情始末,老夫真是后悔让你上船回了兴王府,倒不如当时就留在泉州,也是认祖归宗。”俞沧海边说着话边拉过林堂,却被林堂一躲,林堂到底还是对面之人有一定疑虑。
“老夫本欲遣人将你迎回俞家,帆儿却道,你在林家本就过得快活,我们此般反倒是乱了你的生活,左右你也在沙海阁领着差事,认祖归宗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在俞家商号多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俞沧海此言倒是真有几分说服力,也说得通沙海阁俞伯的态度,到底是俞家老人,林堂估计俞伯早就知晓自己可能同俞家有关。
“沙海阁在年前急信到泉州,我才知晓原来林大人出了事,便让俞忠往贺州一带一路寻你,好在在梧州终是见到你安然无恙。”俞沧海示意林堂走近了几步,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越发满意。
“好了好了,如今什么都好了。你先在泉州将俞家的旁支都认认,再过个小半月,帆儿也该回来了。”俞沧海这一言,才真的引起了林堂的注意,俞帆要回来了。
自大有十三年暮春,俞帆亲率赛义夫号返回波斯,至今已经快两年的光景了,林堂终于要再见俞帆,心中止不住的高兴。
却也有另一种愁绪,俞帆原是自己的姐姐。从前并不知晓也就罢了,眼下竟有了近乡情怯的烦恼。
倒也是由于林父给林堂取了个怪名字,俞沧海也觉得“俞堂”这名叫着也实在不雅,当年本就未满周岁,也没有取名,就顺势叫林堂为“俞林堂”。这名虽是比“鱼塘”好听上些许,却又像是个卖药的,在俞家也不怎么有人叫,仆人们也就多称林堂为二小姐。
不过数日,整个泉州人人皆知俞家迎回来一位二小姐。
林堂再见俞帆已经是正月里,初五那天,一艘大船从铺满日光的海面之上驶来,伴随着粼粼的金光在大海上跃动。林堂骑在马上,在岸边看着船身越来越大,她回忆起三年多以前第一次看见赛义夫号的场景。
舟首的铜鹰首,喙中依旧衔着一盏红色琉璃灯。船首之上依旧是那个潇洒肆意的波斯装束女子,帕丽萨回来了!
待大船完全停下,林堂往船上赶去,她满眼皆是久别重逢的欣喜,急匆匆地向俞帆那处跑去,可是俞帆却并不曾动一下身形。
林堂觉得有些奇怪,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德放慢下来。只听见面前之人缓缓开口说了一句:“我见来信,只知俞家多了一个二小姐。”
此刻冷漠的俞帆林堂从未见过,她停下脚步,站在距离俞帆几丈远的地方。林堂本就没有想好该如何称呼俞帆,只是见到她的身形便兴冲冲往船上跑来,又听得这么一句,林堂迟疑地唤了一句“帕丽萨。”
却还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海风在她二人之间吹过,拂过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可是一个冰冷如霜,一个无措。太阳在海平面上升起,逐渐拉长二人的影子,影子就像是在对峙,左右对抗一般。
“你别当我会承认你这个二小姐,俞家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个女儿。”俞帆丢下这么一句话,看也没看林堂一眼,便下了船,独留林堂一人留在日光下。
待林堂回过神来,才发觉已有几行泪划落在脸上。
她实在有太多疑问了。
此后几日,林堂也不曾寻到机会与俞帆独处,反倒是府中的家仆之间都已经传开,大小姐和老太爷因为二小姐大吵了一架。在俞家当差衷心自然是第一位的,这些小厮丫鬟面上没人敢说,遇上林堂终归是行了礼后立即走开。
梅锦婶来找林堂那日已经是初十,她一手那这些果干年货,一手提着一书册。
梅锦婶热络地向林堂行了礼,满口只说数年前一见便知林堂是富贵面相,却不知原是自家的二小姐,当年接待多有怠慢,还请林堂莫要介怀。
说着说着又将手中的书册递了过去,林堂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本进献给闽王的贡品清单。
“老太爷命我传话过来,大小姐不过是闹了脾气,待过段时间回过味来,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梅锦婶偷瞄了林堂的神情,接着便说,“俞家本家居于泉州,实则受闽王庇护,这些年闽国也不安稳,眼瞅着又要出现一个建州王,老太爷的意思是,还是找族里面靠得住的本家人去建州王那表表态度。”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明确,这个靠得住的本家人便是林堂。闽国内乱已四年,林堂初次行商来的便是长乐府,如今建州的王延政居然要称帝了。
不待林堂作答,一个声音却先传了进来:“你去回话罢,她不会去建州的。”俞帆大步走进内堂,看着梅锦婶便语气生硬地递了话。
梅锦婶左看看林堂,又看看俞帆,夹在中间支支吾吾便说:“大小姐,你也别为难小的,老太爷的意思是让二……”
“二小姐”都不曾说出口,便被俞帆直接打断了:“二什么?俞家从来只有我一个女儿。”
梅锦婶不过是个当差的,自不会在此处顶撞俞帆,应了几声“是”后,便退了出来,急匆匆朝俞沧海处赶。独留林堂和俞帆在屋内。
这屋子里静得可怕,“帕丽萨,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告诉我?”
俞帆也是沉默了许久,才叹出一口气,已不似方才这般盛气凌人,背对着林堂回道:“没有,我奉劝你一句,凡事不可全当真,就比如俞家从没有过二小姐。”俞帆阔步出了屋,没有给林堂一丝追问的机会。
进贡的车队是三日后离开泉州的,林堂拜别俞沧海时,俞沧海是一副从未有过的慈祥之态,他握着林堂的手满意地道:“堂儿不愧是俞家女儿啊。”
而这日林堂却并未见到俞帆,此间之意林堂又怎么会看不懂,她去建州让俞帆十分不悦。如今俞家仆役中都传,大小姐是在忧心二小姐分家才会如此这般不顾手足之情,不过老太爷执意迎回在外明珠,终致如今的局面。
但林堂却并不这么认为,她相信帕丽萨。
初次见面便给林堂机会进入沙海阁,沂州之行后更是马不停蹄带船来救,还有共赴交州……林堂不认为俞帆是一个着眼在家产,而不顾念手足情谊之人,只怕是林堂的身世还有隐情。
车队之中皆是俞家的精壮汉子,脱身还要费些功夫。就在林堂这般想之时,却见驿站之中还有熟面孔,阿震、阿离已在此处等候林堂。
阿震依旧蒙着面,阿离却是一副妇人装束,头顶一个围兜的大圆帽,只在饮茶时撩开纱来。数日前,林堂便收到了林清远的家书,只说林堂身在闽国,越王虽也牵挂但终究多有不便,于是先遣了林堂的贴身侍从先来。
见了阿震和阿离之后,林堂惯用之法便上心头,移花接木真就是百试百灵。
驿站歇息一夜后,“林堂”微染风寒,第二日出发前便以波斯面巾遮面。改骑马为乘马车,又带着俞家的人往建州去,而阿震和“阿离”二人并未同林堂相认,还是前日那副装束,两人两马,朝越州疾驰而去。
“乱军现已没入唐国边境,越王奉诏已回越州。”阿震对刘弘昌的近况不过寥寥数语概括,“小姐近日在俞家可好?俞沧海那厮不曾为难你吧?”
林堂正欲搭话,却忽然发现一个反常之处:“阿震……为何会说俞沧海为难自己?他不是只知道自己是俞家被认回的二小姐吗?”林堂看着身侧蒙着面的少年,忽然有了一种猜测,最后还是笑着说,“俞家规矩太多,其他倒还好。”
快马加鞭回到越州,林堂才下马便去书房寻刘弘昌,不过两月未见,真就是思念之意日盛。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寻常,越王府内还有其他的人马在,林堂走到书房门口,当值的正好是阿坤,阿坤虽还是照旧黑着一张脸,见来人是林堂倒还是主动开了口。
“姑娘,此刻王爷正在议事,不便见客,还请稍后,我再进去禀告。”
此时屋内传出一个声音:“本王倒是觉得,这话让林姑娘听去倒也没什么。”这声音并不是刘弘昌的,反倒像是……晋王。
门一推开,果然见屋内是两个颀长的身形,刘弘昌持笔坐于书案之后,刘弘熙把玩着一块玉佩,立于桌前。
林堂直觉事情恐怕不简单,心思深沉的晋王又会因为何事来越州。
刘弘昌见林堂来,迎上去便将林堂抱在怀里:“阿震传信给我,我却不知你们来的这般快。”林堂也将手抚上刘弘昌的后背。
一旁的刘弘熙却微眯眼眸,出言提醒道:“五弟莫要沉溺于温柔乡,忘了我们的大事。”他又看了一眼书案上的一页奏呈,“此事何等分量,为兄信你自当知晓。我先回去,等你传信给我。”
刘弘熙走后,林堂也瞄见书案上之物,只见上书“越州为圣上进献手博勇士,以谢皇恩。”
先帝还在时为对抗楚国,曾命人在兴王府西郊训练象军,又强迫俚族俘虏赤身逗引野象,以此法训练力大无穷的力士。“父皇故去后,象军已被遣散,只是他们不知,晋王重新召集了这些人,将赤身逗象之法改为“手博戏”,日夜练习。”刘弘昌将林堂引到案边坐下。
“新帝还是秦王时便素喜拳脚功夫、以力相博等事,已是人人皆知,如今有“手搏戏”可观,自然不会拒绝。”林堂担忧地看向刘弘昌,“只是此事为何要你来上书?”
“因为我是他眼中最该死的那个手足兄弟,”刘弘昌长叹一声,“也是那个去兴王府他不会拒绝的藩王。”
登基一年的新皇帝,即将再次见到自己最忌惮的兄弟,当他以为可以斩草除根时,却不曾想到几个兄弟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