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退开寸许,眼眸却已恢复清明与锐利。她附在刘弘昌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金石相击:“殿下,时间紧迫,明日便是婚期。我已谋划脱身之计,需你相助。”
次日不过卯时,喧闹之声便从帅府外传来,仆从们举着各式珠宝、华服、用器从院外鱼贯而入,服侍林堂的,服侍林清远的,备轿的,清点礼单的,府中一副热闹忙碌之象。
张遇贤虽在备婚一事上做的仓促,但是大婚的仪式倒不曾删减,为示“天威”还安排了新人祈福。酉时由林清远送妹出嫁,送至承天寺由张遇贤接亲,一道祭天,以示礼成。
晌午后,侍女将最后一支累丝金凤簪斜插入云鬓,步摇上垂落的珍珠簌簌轻颤。林堂抬眸,眉间花钿用金箔剪成繁复的宝相花纹,再以丹青点染,与眼下的胭脂痣相映成趣,衬得肌肤如雪,眸若秋水。丹蔻染就的指尖拂过鬓边缀满东珠的花胜,她身着赤红色蜀锦嫁衣,裙裾上金丝绣就的并蒂莲纹层层舒展,在烛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仿佛将晚霞裁作了衣裳。金线绣的云纹与流苏交织成流动的星河,恍惚间竟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新娘的容色更胜明月,还是这身嫁衣映得她恍若天仙。
“娘娘真当是神妃仙子。”一旁的几个侍女不住地赞叹。林堂倒是高兴,让府里的婆子领着众人下去领赏。自己则在闺房之中等着送亲吉时到来。
待侍女退下,林堂脸色一变,唤出一旁的阿震,二人知时机已成,开始筹备出逃之计。
酉时一至,林清远扶着林堂上了喜轿,自己则骑上白马为妹妹送亲开路,阿震则随轿步行。按照岭南习俗,送亲时,队伍前常有傩舞队开道,此刻便有十余个舞者戴木雕面具,跳驱傩舞以驱邪。一队人马便这般热热闹闹向着承天寺出发。
出了城门,才行至半路,距离承天寺约还有五里地,毫不意外的出了变故。
傩舞队中二人,一人先是打晕林清远抢下白马,一人又从轿中劫走林堂,二人一番配合行云流水,一人一马,一前一后从送亲队伍中冲了出来,直奔汉军大营方向而去。
送亲的兵士骑马追击,原本想用箭拦截,又怕伤了林堂,便这般僵持着进了林中。但只寻得一身红衣,两匹马。消息报道张遇贤处,自是引得张遇贤震怒,震怒之后,他便问林清远此时在何处,下人报受惊后已送回帅府,另请了郎中医治,眼下理应在房中修养。
张遇贤不曾出发搜寻林中的林堂,反倒是重回帅府确认林清远情形,此事也很容易想通,只要林清远还在自己手中,林堂便逃不掉。只是待他回了帅府,却连林清远的人影也不曾见。
“人呢!这房中的人呢?”张遇贤暴怒,将手下的几个仆役吓得连连磕头。
“小的不知,方才他们明明还在房中。”
“他们?”张遇贤心中生疑,怎会是他们,“除了林清远还有谁?”
“就那个成日里戴着面具一言不发的那个下人,好像叫阿震。”张遇险心中已道不好,阿震为何会跟在林清远身侧?
“你们说不曾见他们出去?这屋中当真无一人出去过?”
“没,真没,”就当那个老仆这般说时,忽想起一人,赶忙道,“那个郎中出去了。”
张遇贤沉痛地闭上眼,“林堂啊林堂,又何必三番五次负我。真是好一招美人计,好一招灯下黑。”自嘲般地说了几句话,便让令官传令,“所有人马调回城,紧守各个出入口和渡口,一定要在人出城前将人找到。”
待手下之人都退下,张遇贤一记恶狠狠地笑,“我倒要看看是哪只老鼠来帮你了,是他吗?刘弘昌。”这个刘弘昌更是说的咬牙切齿。
话说另一边,阿震假扮新娘,已经同周豹、林水生摆脱了追兵追捕,他们先是一路跟随追兵到了城门口,在北门的垛口接上一副郎中打扮的林清远。正当阿震欲回城接上林堂时,城门却关上了,封城的命令竟会如此之快。
自酉时二刻劫亲,此刻尚未到戌时,好在已是冬夜,此刻天已经全黑了,四人一番商议,林水生护送林清远回汉军大营,另一面阿震和周豹乘分浪翼走水路逆流而上,分浪翼舟形细长,速度灵活,在黑夜之中不易被人发觉。
变做阿震装束的林堂与刘弘昌在帅府侍卫换防间隙逃出府,此刻未向码头、渡口奔去,而是朝着东市而去。此地停着三艘画舫,船上并无负重,只是放了一些绢帛、粟米、蔗糖、海盐,还有一部分香料、珍珠、苏木。原是张遇贤婚前纳彩所用,为彰显恩宠,此船一直停在此地给潮州百姓看。
林堂会带着刘弘昌来此,更是因为此地直通外河,张遇贤为庆祝大婚,特地开了此处给潮州百姓出海捕鱼,即便是要增设布防,也绝非须臾之间可完成的。
二人刚上船,才解了缆索,船身随着水流微微晃动,正待扬帆顺流而下驶向外河。骤然间,岸上火光冲天而起,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火龙,无数火把汇聚,映照得河面一片赤红,刀甲碰撞之声铿锵刺耳。
火光最盛处,一人着红衣,按剑而立,正是张遇贤。他身后,弓弩手引弦待发,森冷的箭镞在火光下泛着死亡的寒芒,密密麻麻指向河中孤舟。
“林堂,你果然在这。”张遇贤的声音穿透夜风,带着痛楚与狂怒,重重砸在河面上,“回来!此刻回头,本王念你受人蛊惑,尚可既往不咎。”他张开双臂,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那姿态竟带着一丝绝望的祈求。
刘弘昌将林堂牢牢护在身后,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涛声与远处的喧嚣:“张遇贤,乱臣贼子,也配谈真心?你以暴虐窃据州郡,纵兵劫掠,今日强掳民女,更显豺狼本性。”字字如刀,直刺张遇贤心窝。
张遇贤身躯剧震,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碎裂,化作狰狞。刘弘昌的出现,彻底证实了他最深的嫉妒。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刘弘昌护在林堂身前的身影,妒火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好一个不配真心!”他厉声狂笑,笑声凄厉,“既如此……那便休怪本王无情!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放箭——给本王射!片板不得下海!”
“咻咻咻——”
命令如山崩,刹那间,密集的箭雨撕裂夜空,带着刺耳的尖啸,铺天盖地般向小船倾泻而下。火光映照着漫天飞蝗般的箭影,将小小的画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刘弘昌腰间佩剑已然出鞘,化作一片泼水难入的森寒光幕,剑风呼啸,金铁交击之声密如骤雨,他将林堂死死护在剑圈之内。剑光所至,箭矢或被格飞,或被斩断,纷纷坠入河中,溅起无数水花。
然而箭雨太密、太急、人力终有穷尽时。
“噗嗤!”一支刁钻的劲矢穿透剑幕的缝隙,狠狠划过刘弘昌左臂,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剑势不由得一滞。“噗——”几乎同时,另一支箭擦着他的肩胛掠过,带起一溜血珠。
张遇贤在岸上搭着弓,对自己这两箭未将刘弘昌一箭射死而不甚满意。
林堂被刘弘昌护在身下,抬眼便见他染血的侧脸和紧咬的牙关。她迅速抬起右臂,一支袖箭欲朝张遇贤而去。
张遇贤自然也看到了林堂的动作。他脸上的表情凝滞,隔着箭雨与火光,与林堂冰冷决绝的目光遥遥相对。他眼中翻涌着痛楚、不甘、还有一丝……解脱,他竟不闪不避。
林堂眼中却没有半分犹豫,她扣在弩机上的手指,猛地向内一压!
“咻——”
一支箭,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朝着张遇贤的心□□去。岸上,张遇贤眼睁睁看着那一点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大帅——”左右亲兵惊骇欲绝的嘶吼声被箭矢破空声淹没。
“噗——”一声沉闷的利器入肉之声清晰传来。张遇贤身躯猛地向后一仰,他踉跄一步,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一种怪异的释然交织的瞬间。随即,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轰然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河岸泥地上。
“大帅!快救大帅——”岸上瞬间炸开了锅,原本密集的箭雨骤然稀落,继而彻底停止。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混乱,刘弘昌强忍左臂剧痛,奋力一扳船舵,小船如同离弦之箭,借着水流的推力和风势加速,朝着开阔的外河、朝着浩渺的大海方向疾驰而去。将身后那片火光冲天的河岸,连同张遇贤那未竟的野心与癫狂,彻底抛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船终于驶入相对平稳开阔的江心,终是脱离了险境。岸上的喧嚣与火光化作遥远背景,唯有涛声阵阵,月色清冷地洒在甲板上。
刘弘昌紧绷的神经一松,左臂的痛楚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鲜血早已浸透了他半边衣袖,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甲板上。
“殿下。”林堂立刻上前搀扶住他,将他小心地扶坐在船舱内的矮榻上。船舱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她迅速撕开刘弘昌左臂伤口周围的衣料,露出两处箭创,虽未伤及要害,但也血流不止。
“忍着点。”林堂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动作麻利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牛皮小包。解开层层包裹,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瓷瓶,她捻起其中一个青瓷小瓶,拔开塞子,一股奇异药香在狭小的船舱内弥漫开来。
正是三年前她首次行商至闽地,用丝绸同当地豪绅换的灵药,正是这“复阳散”当年救了重伤的阿濮一命。彼时阿濮背负刀伤,服药后大汗淋漓,昏睡一夜后,伤势竟好转了大半,高热也退了。林堂从此便将此当作治伤圣药珍藏身边,今日也毫不犹豫便拿了出来。
她小心地将瓶中赤红色的粉末均匀洒在刘弘昌两处伤口上。药粉触体,一股强烈的灼热感瞬间从伤口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火苗在皮肉下窜动,这灼热感远超寻常金疮药,让刘弘昌倒吸一口冷气,肌肉瞬间绷紧。
“忍一忍,此药药性猛烈,但效果奇佳。”林堂柔声安抚,撕了船舱中的布帛仔细为他包扎。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着他滚烫的肌肤,那份灼热仿佛也顺着指尖传递过来。
药力随着血液迅速发散开来。一股奇异的暖流,不同于伤口的灼痛,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燥热,开始在刘弘昌四肢百骸间奔涌。这暖流所过之处,伤口的剧痛似乎真的被压制了几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慌意乱的、源自心底的悸动。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视线落在近在咫尺、正专注为他包扎的林堂身上。
丸啦,就说假药害人吧。
第六章的伏笔终于要在二十章后回收了。[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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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抢婚夺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