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披泄的刹那,张遇贤眼中爆发的并非**,而是猛兽锁定猎物的凶光与志在必得的狞笑。那声“只属于我”的宣告,裹挟着血腥气,如同枷锁当头罩下。
“半年前,博罗县家中有神降,周边百姓纷纷前往占卜,神谕皆为“张遇贤当为汝主”。我成了五百罗汉中的第十六位菩萨转世,百姓皆称我为白衣天子,我领着手下将士一路攻城略地。那时候我就想,这些王侯公子不过是命好了些,我又有何处不如他们?”
张遇贤已重新稳住心神,开始同林堂讲起起义缘由,“直到我在贺州救下林清远,那时候我才想,得让你看到我如今的权势,得让你看看青牛葬母的我如今是何样。”
他语调陡然变得哀愁:“可为何,我对你礼遇有加,你却背叛我?”
林堂脑中惊雷炸响,却非恐惧,兄长尚在张遇贤之手,三人孤立无援,此刻她既要保全性命,又要争取时间寻机脱身。而眼前之人,张遇贤所求并非仅仅皮囊。此人已不是当年的录事张遇贤,他要的是自己心甘情愿的臣服,以证其“魅力”与“天命”。
给他一个“征服成功”的幻象,实则引君入瓮。
电光石火间,林堂眸中惊惶如潮水退去,她非但未退,反而迎着张遇贤迫近的威压,微微昂首,“张兄,”林堂开口,声音如古井无波,字字清晰如金玉相击,“强取易得躯壳,难获真心。枭雄之志,岂囿于下乘手段?”
此言非示弱,乃诛心之问。直指张遇贤最扭曲的骄傲核心。张遇贤瞳孔骤缩,捏住她肩胛的力道下意识松了半分。林堂精准捕捉这瞬息破绽,不退反进,身体前倾,如同高手对弈,落子于对方最意想不到之处。
“遇贤兄……”她首次用此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忽视的穿透力,如同在风暴中心投下一枚定风珠,“水战之失,乃我自负技艺,未察铅铁之弊,铸成大错,累及义军儿郎。此罪,林堂万死难辞。” 这是林堂给张遇贤的一个台阶。
张遇贤喉头滚动,眼中凶光闪烁不定。林堂抬眸直视,眼神复杂,“刘弘昌?不过以藩王之尊,施舍小惠,以我之才造物。焉能比肩遇贤兄救我兄长、予我信重之情?此身此命,原该报效大哥知遇。”
她微微侧首,露出一段脆弱脖颈,语调陡然转低,带着坦诚:“这乱世洪炉,豺狼当道。我不过一介匠女,所求不过一方立锥安身之地,一展所长之机。放眼岭南,唯遇贤兄雄才大略,唯有追随,方觉……此心可安,此身可寄!” 最后八字,她说得极慢,如同重锤敲击在张遇贤最渴望被认可的心弦上。
张遇贤呼吸陡然粗重,林堂的“忏悔”、“追随”、“倾慕”层层递进,尤其是那句“此心可安,此身可寄”,如同最醇的鸩酒,他眼中的占有欲,被一种掺杂着巨大满足感的征服欲所取代。
“你……此言当真?”张遇贤声音嘶哑,紧捏她肩膀的手彻底松开,转而想抬起她的下巴,确认这份真心。
林堂在他指尖触及肌肤的前一瞬,不着痕迹地微微偏头,让那手指只堪堪擦过下颌。她垂眸,长睫掩去眼底冰寒,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郑重。“肺腑之言,天地可鉴。林堂愿以余生为注,侍奉遇贤兄左右,助君成就王图霸业,以赎前行,以证此心。”
张遇贤死死盯着她低垂的、显得无比驯顺的侧颜,巨大的狂喜与掌控感如潮水般淹没了张遇贤。他猛地将林堂箍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让她窒息,张遇贤笑声震得梁宇嗡嗡作响:“好!好!这才是我的好阿堂!你放心,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张遇贤唯一的女人。这岭南,不!这天下将来都是我们的,我会让你享尽世间荣华,受万人敬仰。”
一场盛大的婚礼,被张遇贤以最快的速度提上了日程。林堂被移居到帅府最深处一座院落,美其名曰“待嫁闺阁”。林清远和阿震也被请了进来,名为“亲人团聚”,实则是张遇贤握在手中做人质。林堂本不喜旁人在侧,虽然院子外有兵士把守,这个院子里倒还算自在。
阿震虽仍不多言语,却几次欲拔刀相对,都被林清远死死按住。此番旋于虎狼之间,容不得半点错漏,他深知林堂秉性,唯有智取可换一线生机。
林堂借备婚采买之故,摸清府邸防卫换岗的规律,了解城中兵力布防的虚实,观察张遇贤挥下心腹之人动向,更让他沉溺在这虚假的温言软语中,放松警惕。
就在张遇贤被林堂的“柔情蜜意”哄得飘飘然,整个潮州城都在为这场“冲喜”大婚忙碌喧嚣之时,这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也传入汉军大营。
“报——殿下!潮州急报!”斥候风尘仆仆冲入帅帐,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赤巾贼酋张遇贤,突然下令陆上各营寨皆高挂休战牌,据探,似……似在筹备大婚。”
“大婚?”刘弘昌猛地从沙盘前抬起头,剑眉紧锁。水战大捷后,他正厉兵秣马,准备一鼓作气收复潮州,张遇贤怎会在此刻突然休战办喜事?
突然,一个名字,带着那日断箭铅芯的冰冷触感和松脂的怪异气味,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他的脑海——林堂。那日水战之后,他曾派出数批精锐斥候潜入潮州打探林堂消息,皆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此刻,“张遇贤大婚”的消息,却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可能,难道……难道张遇贤要强娶之人……是她?
“可知反贼要娶之人为何人?”刘弘昌少有的焦急发问。
“这个打探不到,只是有人说是个貌美的波斯女子。”
瞬间一股希望落空的悲伤和担忧瞬间席卷了他,他绝不能让林堂落入那般境地。
“俞海波!”刘弘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俞海波应声出列。
“你即刻持我令符,休战期间接管全军。对外宣称本王染风寒,需静养,暂由你全权节制,尤其盯紧潮州水师动向。”刘弘昌语速极快,条理清晰。
“殿下?您这是……”俞海波惊疑不定。
“本王要亲自去一趟潮州。”刘弘昌的目光投向潮州方向,“有些事,必须亲见。有些人,必须亲救。”
“殿下!万万不可!潮州乃龙潭虎穴,您孤身前往,太过凶险!”俞海波大惊失色,跪地劝阻。
刘弘昌扶起俞海波,“放心,本王自有计较。从分浪翼队中,挑两名通晓潮州方言的好手随行。记住,此乃绝密,若走漏半点风声,军法从事。”
是夜,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汉军大营,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那座被赤巾笼罩、正张灯结彩筹备“喜事”的潮州城,疾驰而去。
潮州城楼上悬挂的刺目红绸在夜风中狂舞,刘弘昌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带着二人隐藏在潮州城外。潮州城因张遇贤大婚一事忙碌不已,连城内守卫都松懈了几分。
“分头。”刘弘昌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掠过枯草,“周豹,探府衙兵房布防;水生,盯死码头水寨。一个时辰后,城隍庙破败偏殿汇合,不得有误。”两道黑影无声领命,如狸猫般融入更深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带着血腥与海腥的浊气,目光锁定城墙一处因炮火损毁、尚未完全修补的垛口。守卫刚过,巡逻的脚步声远去。就是此刻!他身形一跃,足尖在凹凸不平的砖石上借力,人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过城墙,落入城内混乱的街巷之中。
一个时辰后消息传回,新娘此刻正在帅府等候明日吉时。刘弘昌自是知道时间紧迫,便假扮仆役运送喜事之物一道进了张遇贤的帅府。如他所料,顺着红绸妆点最浓厚的宅院深处寻,果然见到了他必须找到的人。
帅府深处,那座守卫森严、披红挂彩的“金丝笼”内,烛火通明。林堂并未如寻常待嫁女子般对镜梳妆,或忐忑不安。她一身素净的月白中衣,长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起,正伏案疾书。案上铺开的,是一张极其精细的帅府简图,上面用极细的墨线标注了巡逻路线、换岗时辰、以及几处守卫相对薄弱的节点。
“以前也不知你这般狠心。”一声轻若叹息、却又清晰无比的低语,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和温柔,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轻轻炸响。
那声音!林堂霍然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案上烛火剧烈摇曳,窗边的阴影里,一个身影缓缓显现。
“不是让你在越州……等我吗?”刘弘昌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他向前一步,跨出阴影,昏黄的烛光终于照亮了他那双盛满星海的眸子。
这一句,如同点燃了引信。
林堂所有的坚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巢的倦鸟,猛地扑了过去。没有言语,没有矜持,只有用尽全身力气的拥抱。
刘弘昌张开双臂,稳稳地将她接住,那纤细的身躯撞入怀中的瞬间,他只觉得连日来的担忧、恐惧、跋涉的艰辛,都在这瞬间抚平。他收拢双臂,如同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拍着林堂地后背。
她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颊在烛光下如同带雨的梨花。他低下头,温热的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这个饱含着心疼、怜惜与无尽庆幸的吻,胜过万语千言。
“我已经想好逃出此地的办法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堂附在刘弘昌耳畔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