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巾军同官军在潮州正面对上之时,已经是十一月。官军将领果是越王刘弘昌,张遇贤对这位贤王早有耳闻,也是因林堂的缘故,耳目多在越州,故而对刘洪昌之事所知甚多。
潮州外海,朔风凛冽,卷起千堆浊浪。赤巾军的船队如乌云蔽日,气势汹汹地压向官军阵列。张遇贤立于楼船之上督战,意气风发,此番,他便是要用林堂造的武器,让刘洪昌有来无回。他大手一挥,令官厉声喝道:“放箭!让刘家小儿尝尝神弩的滋味。”
令旗翻飞。五十架寒光慑人的巨弩被赤巾军士卒奋力绞开,粗如儿臂的弩箭森然排列。随着一片令人牙酸的机括绷紧声,“嗡——嗡——”的破空尖啸撕裂海风。刹那间,黑压压的箭雨如同扑食的恶鸦群,挟着毁灭之势,朝着官军战船呼啸而去。
汉国水师阵中,刘弘昌一身玄甲,立于船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眼见遮天蔽日的箭矢袭来,他沉声下令:“举盾——”训练有素的官兵瞬间将蒙着厚牛皮的巨大橹盾层层架起,护住要害。
然而,预想中箭矢穿透盾牌、船板的恐怖声响并未密集响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错愕的、清脆刺耳的“噼啪”爆裂声。
“砰!咔嚓——”
“怎么回事?”
“箭……箭自己碎了!”
惊呼声在官军船队中此起彼伏。只见那些声势骇人的巨弩箭矢,撞击在橹盾、船舷甚至铁甲之上时,竟如同脆弱的琉璃撞上了岩石一般,箭身瞬间崩裂。甚至有几架赤巾军的弩机在连续激发数次后,传来粘滞的闷响,彻底卡死,再也无法发射。
赤巾军士卒目瞪口呆,原本严整的阵型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现了混乱。
这批弩本是张遇贤亲自试过的,弩机表面寒光闪闪,拉动试射时,威力骇人,发出震耳的破空之声,在试炼场引得围观的义军士兵阵阵欢呼。但当如今这批弩机在真正的海战中,被巨大的绞盘反复拉扯,承受风浪颠簸和连续击发的重压时,在撞击铁甲时,会像脆弱地如琉璃般轻易碎裂,根本无法造成有效的穿透杀伤。
将这批弩箭架上船,赤巾军的战船同商船别无二致。
“天助我也!”刘弘昌明白战机稍纵即逝,他拔出佩剑,直指前方混乱的赤巾军旗舰,声如洪钟:“贼弩已废!天佑大汉!全军听令——反攻!”
“杀——”绝处逢生的狂喜点燃了汉军将士的斗志。战鼓擂动,号角震天。汉军战船如出柙猛虎,趁着赤巾军阵脚大乱之际,发起冲锋。箭矢、火油罐、拍竿……所有武器尽数倾泻向失去压制力的赤巾船队。海面上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惨叫声与喊杀声交织,赤巾军精心打造的船队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与混乱之中。
刘弘昌弯腰拾起一支断裂的弩箭。入手沉重,断裂的截面处,赫然露出灰白色的、质地松软的铅芯,铅芯边缘,还粘连着一些半凝固的……似是松脂之物。
“铅芯?……还有……松脂?”刘弘昌眉头紧锁,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疑惑瞬间攫住了他。一个名字,带着难以言喻的悸动和深切的担忧,猛然撞入他的脑海。只有她,才有这般巧思,她为什么会在潮州……她还活着吗?一股强烈的、必须找到她的冲动,在他胸中汹涌澎湃。
潮州,张遇贤的帅府原是潮州富商的宅院,如今却成了赤巾军的“王宫”,此刻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败军的消息如同丧钟,一声声敲在张遇贤的神经上。当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残兵将战场上那诡异而耻辱的一幕,弩箭自毁、机括崩坏禀报上来时,张遇贤最后一丝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士兵将林堂带到了自己的帅府时,张遇贤正把玩着一支箭簇,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种近乎扭曲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狂暴的赤红。
“林弟,”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今日听闻一件有趣之事,说与你听。”他将那支断箭随手丢在铺着华丽虎皮的座椅上,箭身与虎皮碰撞,发出沉闷的轻响。
林堂心知肚明,面上却强作镇定,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好奇:“哦?张兄请讲,是何趣事?”
张遇贤踱着步,慢慢靠近,目光含笑却冰冷异常,他的眼睛死死锁住林堂:“世间原有如此精妙之物,看似威风八面,开山裂石,实则……不堪一击,一触即溃。这种叫什么来着?”他故意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弧度,“哦,想起来了,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林堂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依旧奉承道:“张兄说的是那外强中干、行将就木的刘氏王朝吧?确是如此。”
“呵……”张遇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寒的阴鸷,“林弟!”他猛地提高音量,“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到了此刻,还在跟我演戏?还是不信任为兄,叫我……真是伤心欲绝啊!”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迸出来。
他抓起座椅上那支断箭,,将那断裂处举在林堂面前:“精铁灌铅,再混入这遇热则融、冷则如胶的鬼东西。”他用指尖狠狠捻下一块凝固的松脂, “遇硬则碎,遇热则粘,发发断箭,步步死机,十条战船,千余儿郎……全都因为这东西,成了汉军的箭下亡魂。”他胸膛剧烈起伏,绕着林堂缓缓踱步,那目光不再是看一个“贤弟”,而是在审视一只猎物。
“你当真是好本事啊,林堂。”张遇贤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亲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在我的‘心腹’位置,给我打造了五十口华丽的棺材,这份‘厚礼’,我该如何报答?”
林堂被他点破,心中惊涛骇浪,面上血色尽褪,却仍强撑着最后的防线:“我不知张帅何意。此番箭簇崩裂,确系工艺不精,是在下有负所托,甘愿领军法处置!”她挺直脊背,只认失职之过。
确实是她在指导工匠制造弩箭箭簇的“精铁”时,以“增加箭矢配重,确保飞行稳定”为由,在熔炉中加入了一定比例的铅块。铅熔点低,混入铁水后,冷却时极易形成内部脆弱的铅芯和不易察觉的微小气泡。再借口“润滑防锈”,外裹松脂,油脂迅速冷却凝固,完美地包裹脆弱的箭身。一旦遇热那被松脂巧妙包裹的铅芯空腔会首先崩裂,粘稠的“润滑脂”会在摩擦生热后变成顽固的胶状物死死卡住机括。
林堂原当此事做的极为隐秘。足够留有时间让她连同大哥、阿震一道出城,却不想张遇贤却在半日内查清了来龙去脉。眼下认下故意为之乃死路一条,还不如主动领罚同阿震接头。
“军法?”张遇贤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疯狂,“你以为我在乎那几条破船?那几千条贱命?”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欺近,双手如铁钳般狠狠捏住林堂纤弱的肩头,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林堂痛得闷哼一声,却倔强地咬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我在乎的是你!是你这颗心!”张遇贤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林堂因疼痛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声音里是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不解,“我们相识于微末,我救你兄长性命,待你如上宾,给你无上荣宠,可你就这么想帮他?他给了你什么?啊?!”这一问却将林堂问得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们在越州……都做了什么?”最后一句,已是**裸的妒火中烧的质问,张遇贤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林堂与刘弘昌相处的画面,嫉妒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肩上的剧痛和那喷薄欲出的占有欲让林堂浑身冰冷,她强忍着恐惧与厌恶:“我对张兄,素来敬如兄长,视为知音,从前是,现在也……”
“也什么?”张遇贤粗暴地打断她,那个“是”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耐心。“知音?兄长?哈哈哈哈哈……”他爆发出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绝望与暴戾,“好一个知音!好一个兄长!既然做不成这贤兄贤弟……”笑声骤停,他眼中最后一丝理性湮灭,只剩下**裸的、野兽般的**。
“那我又何须再装!”
话音未落,张遇贤猛地欺身上前,一片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林堂完全笼罩。林堂惊骇,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电光火石间,张遇贤右手精准地探向林堂发髻,一声轻响……
张遇贤拔下林堂簪在发间的那支乌木鹤簪,一头青丝如瀑。如同上好的绸缎,瞬间倾泻而下,披散在林堂单薄的肩头,衬得她苍白的脸颊更加楚楚动人,柔美与惊惶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张遇贤看着眼前这一幕,呼吸骤然粗重。他追寻的“知音”幻象彻底破碎,既然才华不能为他所用,真心不能为他所得,那么,他就要用最直接、最暴力的方式,将她这个人,连同她所有的秘密和反抗,都禁锢在自己的掌心。
“林堂……”张遇贤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狎昵,灼热的气息几乎喷在林堂的脸上,“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林弟’。你,只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