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元年的烽烟,终究还是烧到了越州的门前。新帝刘玢的“勤王”诏书字字诛心,名为平叛,实则凶险。越州军队短于陆上攻坚,而朝廷拨付的本部兵马,不过是些仓促征调、未经战阵的州兵乡勇。此去,无异于驱羊入虎口,是刘玢借刀杀人的又一毒计。
眼下反贼气盛,再下数城也未可知,若是再往东去,真要海战也是必然之数。刘弘昌思虑再三从分浪翼小队中选了十人由俞海波领队,一道随大军出征。
刘弘昌转头看向林堂,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我走之后,你保全自身,等我回来。”
林堂喉中万千言语只化作用力点头,“殿下……千万珍重。”
大军开拔那日,天阴沉得如同铅块。刘弘昌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身影挺拔,却透着孤寂。队伍在沉重的号角声中缓缓北上,消失在烟尘弥漫的官道尽头。林堂的心,也仿佛被那烟尘裹挟而去,空落落地悬着。
刘弘昌走后,林堂埋首于船坞事。然而,关于前线的消息却如雪片般飞来,一个比一个更令人心惊。
张遇贤的“赤巾军”势如破竹,循州、惠州接连陷落,官兵望风而屈。
更传来噩耗,循王刘弘杲轻敌冒进,遭义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若非裨将拼死相救,循王亦难幸免。所幸,刘弘昌所部因谨慎行军,避开了主力伏击,仍在粤北山区与反贼游斗。
就在这焦灼之际,一封没有落款、字迹却让林堂惊喜万分的信,被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孩童送到了越王府。
信笺展开,是林清远那熟悉的,却略带潦草的字迹:
“弟如晤:兄安好,勿念。半载沉疴,幸得乡亲相救,方得残喘。然忧思日益,染上风寒,闻汝在越州,兄心甚慰,甚挂念妻女与汝。速至潮州城西‘安仁堂’药铺寻兄。光天元年九月。”
大哥,他还活着!林堂捧着信笺,双手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担忧。潮州离循州更近,寻兄长之后也能有机会见上刘弘昌一面。
“备马。”林堂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去潮州。”
林堂与阿震快马半月便到了潮州城。潮州却同从前无半点一样,赤巾军已经攻入潮州,速度之快,难怪会令官军胆寒。
这座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城池,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一种病态的喧嚣。城墙残破,城门处虽有义军把守,秩序却混乱不堪。进城的人流中,夹杂着眼神麻木的百姓和趾高气扬、腰挎刀剑的“赤巾军”士卒。街道两旁,不少店铺被砸开,货物散落一地,无人收拾。偶尔能看到一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废墟中麻木地翻找着什么。
林堂一身男装,带着同样乔装的阿震,低调地穿过混乱的街道。眼前的景象,让她心一点点沉下去。这支“义师”似乎没有多体恤百姓。
按照信中所指,他们找到了城西那间挂着“安仁堂”破旧招牌的药铺。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铺内光线昏暗,几个缠着渗血布条的伤兵歪在墙角呻吟。柜台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低头碾药。
“大哥!”林堂再也抑制不住,声音带着颤抖。
林清远猛地抬头,看到林堂的瞬间,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随即又化为浓重的忧虑。他放下药碾,快步绕过柜台,一把抓住林堂的手臂,上下打量:“小堂!你……你怎么真的来了?路上可还安全?”他的声音急切,带着劫后重逢的真情。
“大哥!”林堂泪水夺眶而出,“我找了你好久,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兄妹二人相拥而泣,林清远却如同想到什么一般,迅速将二人引至药铺后一间厢房。关上门,隔绝了前堂的嘈杂。
“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林堂迫不及待地问。
林清远眼中闪过一丝沉痛:“当日坠崖,侥幸未死,在山崖下被张遇贤所救。”
“如今揭竿的张遇贤是,”林堂终究压不下心中最大的疑惑,“昔日录事张遇贤吗?”
只见林清远重重一点头,“起初……”林清远压低声音,“我真当赤巾军是义士,要推翻刘家王朝,我便一直随大军奔波,可义军入城后,也有劫掠,也有杀戮,富户遭殃,普通百姓也未得安宁。这与……这与官兵又有何异?”
“难道,你的信……”林堂恍然大悟,那封信恐怕并非林清远本意。
“是的,张遇贤急招天下能工巧匠,欲造战舰,他不知从哪里听得你如今在越王府,便以伤病欲写信报平安诱使我代笔写下家书,代我发觉时,此信恐怕早已上路多日。”林清远才说完,急匆匆拉着林堂要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
就在这时,厢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涌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张遇贤。如今的他不见牵牛葬母的落魄,反倒是带着居于人上的威压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戾气。说一句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林弟,多年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张遇贤声音洪亮,却有一股久别重逢的欣喜。
林堂压下心头的震惊,回了一礼:“多年未见,却从未想到会在此番境况下和兄重逢。多谢张兄救大哥于危难,此等恩情……”
“此等恩情定然要报!”张遇贤大手一挥,打断了林堂,目光灼灼地盯着林堂,“林弟精于机巧百工,尤擅制器,如今我军正缺此等人才,报救命之恩正当其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张遇贤怎么会得如此这般?进城所见,张遇贤绝非明主,他的“义军”,不过是另一把沾满鲜血的屠刀,与如今的朝廷并无区别,甚至更加危险。然而,大哥、自己与阿震此刻都身处虎穴,不如先应下再寻生机。
电光火石间,林堂脸上已换上一副略带谦恭的神色:“张兄谬赞,不过是些微末之技,若能为义军稍尽绵薄之力,实乃荣幸。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此地工具、物料匮乏,恐需时日筹措,方能造出堪用之器。”
张遇贤眼中精光一闪,哈哈大笑:“好!林弟爽快!材料工具之事,本王着人全力配合。”他满意地拍了拍林清远的肩膀,目光再次扫过阿震,带着一身血腥气转身离去。
厢房内,气氛压抑。林清远比先前还要担忧:“小堂,已在狼穴,逃出去绝非易事。”
林堂却只是垂下眼帘,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混乱的潮州城,是张遇贤裹挟着血与火的“大业”。而更远的地方,是刘弘昌在粤北苦战的身影。她不仅要走,还得为刘弘昌做点什么。
她轻声应道:“大哥放心,我会……好好准备的。”
她开始“履行”承诺。在张遇贤派人“协助”下,她画出了复杂的船用□□,列出了长长的所需材料清单,亲自指导工匠尝试打造一批部件。
此事似乎出乎了张遇贤预料,托林堂所做的战舰弩机,不过半个月竟真的做出了首个架。张遇贤对那新制船弩的威力赞不绝口,狂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亲临船坞,看着那寒光凛冽、机括森严的巨弩稳稳架在改造过的战船之上,眼中燃烧的已非昔日录事小吏的谨慎谦卑,而是猛兽攫取猎物般的贪婪与掌控一切的快意。
“好!好!林弟真乃天赐神匠于我。”张遇贤重重拍击着冰冷的弩身,震得机簧嗡嗡作响,他转向林堂,笑容满面,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更像一层浮冰,底下涌动着深不可测的暗流。“有此神兵,何愁刘家小儿的水师不破?荡平岭南,指日可待!林弟,你当居首功!”
他走近林堂,身上那股铁锈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更加浓烈地压迫过来。林堂垂首,姿态恭敬:“张帅谬赞,此乃众人合力之功,在下不过略尽本分。”
“本分?”张遇贤低笑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目光落在林堂低垂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线上,流连片刻。他忽然伸出手,似乎想拍林堂的肩膀,动作却在半空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层粗布衣衫下的肌肤,最终却只是重重落在了她身旁的弩机支架上。
“林弟……”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昵,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这份‘本分’,本王记在心里了。待得大业功成,定有泼天的富贵荣华与你共享。你和你大哥,都是我的肱骨,我的心腹。”他刻意加重了“心腹”二字。
林堂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此刻的亲近许诺,不过是豺狼暂时收敛了利爪,用权势的蜜糖包裹着占有欲的毒药,只待时机成熟,便要连皮带骨将她和大哥吞噬。
林堂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谢张兄厚爱。在下……惶恐,唯有竭尽全力,督造弩机,以报张帅恩德。”
“好!本王信你。”张遇贤满意地大笑,那笑声在空旷的船坞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传令下去,所有船坞工匠,全力配合林工正,所需物料,尽数拨付,一月之内,本王要看到五十架这样的神弩列装战船,若有延误懈怠者……”他声音陡然转冷,环视四周噤若寒蝉的工匠,“军法从事!”
命令如山压下,船坞的气氛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工匠们在皮鞭和刀剑的监督下日夜赶工,敲打声、锯木声、淬火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铁腥、汗臭和恐惧的味道。
林堂成了这巨大工场的心脏。她穿梭于各个工位,指点关键部件的打造,校准机括的精密度,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全身心投入其中。对比林堂的忙碌,林清远反倒真的病了,留在药铺中修养,已经多日不曾到工坊,唯留林堂与阿震两人。
夜深人静,林堂伏在粗糙的木案上,对着摊开的图纸,手指在某一处关键承力机括的连接点上反复描摹。图纸旁,放着一小截不起眼的铅块。她的目光在图纸与铅块间来回逡巡,铅芯藏机栝,松脂裹寒锋,她等的就是弓弩上船那一天。
这批弩很利,刺向赤巾军的时候当然要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