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珩死的那日,他多年前种下的那颗万年青终于抽出了新枝。
顾蛮儿蒙脸冒险出了趟矿洞,朝着汴京的方向独自站了很久。
几日后,她收到了萧玉珩的讣命。
金矿是萧玉珩的私产,主人死了,手下的人很快动了分财离开的心思。
主张留下的肖行替想要离开的老友设宴,本想劝他们留下,却不想顾蛮儿在宴上直接毒死了所有意图离开的人。
那日后金矿再无出走风波,而矿洞内也分别以肖行与顾蛮儿为首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采矿敛财为自己另谋生路,另一派则依旧坚持履行萧玉珩生前远景,誓要打造一个真正的“金渊之地”。
“肖行,你能有今天,全仰仗他。”顾蛮儿瞪着肖行,面露凶光。
她的左脸有一道长长的肉红色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条嗜血的毒虫,令人生恶。肖行望着那条疤,目光柔和了几分。
“我从未忘记主上的恩情。可是蛮儿,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该看的是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不想同你说这些,把人安排到我的府邸,我不是在请求你,这是命令!”顾蛮儿的情绪越来越差,音量也愈发高。
肖行皱着眉,眸光中带了几分探究,“那个巫师没有死对不对?”
顾蛮儿沉默避开了他的目光,咬唇冷哼了一声。
肖行顿时愤怒地站起身,招手便要唤人,谁知顾蛮儿却突然含泪跑到了他面前,“我只是在想若当时有她在,我们的孩子也不会保不住。”
肖行伸在半空的手微颤了几分,片刻后有些颓然地放了下来。
顾蛮儿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主子。”待顾蛮儿离开,侍卫很有眼力见地走了上来。
“照她说的安排。”肖行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
“是。主子,可要盯紧那个元氏?”
“不过一个乡野妇人,无需在意。”肖行说着沉眸盯着手边的茶盏,“你去把那个邪巫的坟掘了,把他尸骨带过来。”
“啊……是。”侍卫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抬头偷偷打量了一会儿肖行,正要弯腰告退 ,又忽然被肖行喊住了。
“那个,你,顺便看看那元氏长相如何。”
“……是。”侍卫流着冷汗退了出来。
肖行与顾蛮儿本是夫妻,两人也差点有了子嗣。不过几年前顾蛮儿的孩子小产了,随后两人的关系便越来越恶劣,一直到如今这般几乎水火不容。
外人只猜此事或与顾蛮儿小产有关,却不知细节。
而这个侍卫跟在肖行身旁多年,却知道一个了不得的秘密——顾蛮儿好女色。
因为好女色,她爹视她如邪祟,强行打死她的女情人将她嫁给了深爱着她的肖行。肖行被瞒在鼓里多年,一直到顾蛮儿因小产说漏嘴才知道多年真相。
有情人就此成怨侣。
“隋哥,里面怎么说?”侍卫离开肖行矿洞不久,一直等在外面的顾二就凑了上来。
被称作隋哥的侍卫隋山敛眸熟练地接下他递过来的金子,面无表情地往袖里一塞,“顾头,把那对矿奴押到青龙府去吧,还有那个女大夫,也一起押过去。”
“欸,欸,那我这——”
“孩子若生下来不还是你的功劳,再者那矿奴若能和青龙使搭上关系,你不是更美?”隋山勾唇坏笑一声。
顾二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容更加谄媚,“小人若得了好处,自然少不得孝敬隋哥。”
他说完便乐滋滋地离开了,而隋山望着他的背影嗤笑一声,拿出顾二给的金块在半空随意掂量了几下,然后在墙壁上画了一个符号。
这个符号乍一眼宛如胡乱涂画,可若是雍国细作却能一眼认出,那是个“成”字。
……
入矿洞第八日,宋元落离开夫妻牢笼进入了矿工们口中的“青龙府”。
青龙府同样是由牢笼组成,不过不似夫妻牢笼聚集一处,这些牢笼被放在冗长矿道之上。
钱馍和濮翊扬一起被赶去了单身汉矿洞,此次入青龙府保胎的唯有宋元落和凌霄。
凌霄胆小,一路上都紧紧挨着宋元落,倒是不似之前畏惧,只是走路速度着实慢了些。
宋元落也不好催她令她又生恐惧嫌隙耽误后面的事情,一边使暗劲提着速,一边观察着牢笼里的人。
第一个牢笼里睡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黑发老人,蓬头垢面并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下一个牢笼里则盘腿坐着一个鬓角已生出白发的中年男子,神态悠然全然不似身陷囹圄。
“乾夫子,近来可好?”押着宋元落的顾二喊停二人后,倒是十分殷勤地上去同他问好。
乾夫子睁开眼,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你好,顾二。”
“乾夫子,您得青龙使如此器重,何苦于此遭罪啊?”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顾二明显听不懂,又还想继续劝,只是嘴才动了动便见乾夫子笑着闭上了眼睛,嘴里嘀咕着,“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酒……懂了,我待会就给您带酒来。”顾二讨好笑着,说完见乾夫子依旧还是闭眼笑着,这才翻了个白眼偷偷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随后恶狠狠拿着鞭子就朝宋元落二人抽来,“还不走!”
“顾头,小心她的肚子,里面可有孩子。”宋元落拽着凌霄避开那鞭子,假笑着冷冷说道。
说完她又看了眼乾夫子,边往前走边笑吟道:“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乾夫子忽然睁开眼,笑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夫子唤我元儿即可,日后在这青龙府,我们会经常见面。”宋元落颔首道。
“好,好啊,这矿里总算来了个有趣的。”乾夫子大笑起来,笑声引得不少人都起身朝他们这里往来,甚至包括那个一直在睡觉的黑发老人。
宋元落就这样又经过了两处笼中之人的目光审视,很快便到了府外最后一处牢笼前。
笼中之人倒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焦艳艳,以及她口中的假夫君肥石。
顾二在经过前面几次牢笼时都还谄媚与他们搭讪,偏至此加快了步伐,可以看得出来他有些怕焦艳艳。
焦艳艳同样没有开口,只是紧盯着宋元落的眼神中带着阴狠的笑容。宋元落看见她的嘴唇无声动了动,口型是——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她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们玩。宋元落收回视线勾唇冷笑一声,抬腿迈入金碧辉煌的青龙府洞。
洞内正中有一张玉桌,上面摆着一盘未完成的棋局。
棋局看着有几分眼熟。
宋元落在玉桌旁多站了一会儿,而顾二已经急不可耐地上去同顾蛮儿寒暄了。
宋元落留意到他称呼她为“主人”。
“你也会下棋?”没有理会顾二,顾蛮儿倒是主动离开椅子走了下来。
宋元落这才看清她的长相,柔弱外表因一道狰狞的疤染了几分阴森,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她那双狭长的丹凤眼。
眼波非但没有柔情魅惑,反如孤狼桀骜。
“曾同旧人学过。”宋元落走到执白一侧,挑眉看向顾蛮儿,“不知元儿可否向青龙使讨教一二?”
“大胆,你——”
“放肆!”
顾二的话被顾蛮儿毫不留情地打断,她呵斥完甚至就不耐烦地挥手命顾二带人离开了。
凌霄本一直缩着脑袋躲在宋元落身后,此刻见要被单独带走,顿时害怕地试图凑到宋元落身边让她开口将自己留下。
可惜宋元落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坐下从棋盂里拿起一颗白子后就利落地下在了棋盘上。
“元儿怎知我是执黑子一方?”顾蛮儿丝毫不介意她的无礼,捻起黑子笑盈盈地盯着宋元落。
宋元落微微笑了笑,“直觉。”
“好一个直觉。”
先诱人深入,再囿人于笼中磋磨围剿,最后以退为进逼人缴械投降。看似温和,实则阴狠,这是萧玉珩的棋风。
金矿,萧玉珩,青龙使,这盘棋过去是谁下的宋元落并不难猜。
“是何人教你的?”随着宋元落最后一子落下,顾蛮儿激动又复杂的声音响起。
“是元儿在家乡的朋友。”
“你是汴京人?!”
“汴京?元儿怎会去过那样富庶的地方。”宋元落摇了摇头,“元儿是江陵人士,我那旧友亦从未离开过江陵。”
顾蛮儿顿时颓然地重新坐了下来,良久后苦笑一声,“我真是糊涂了,他怎可能……”
宋元落打量着她的神情,暗自猜测着她和萧玉珩的关系,试探开口:“青龙使若喜欢,元儿日后愿陪您一起下棋。”
顾蛮儿回过神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是江陵人,江陵城如今是何模样?”
“江陵城……”宋元落敛眸面上露出几分为难,“人人敬神明,可那守财神——”
守财神,宋元落一怔,终于想起了初进矿洞那日她为何觉得洞中矿神泥像眼熟了。
除了下半身并非狮神,那模样神情可不是和江陵城那座狮身鬼面的守财神如出一辙?
江陵,顾知州……宋元落偷偷抬眸看向顾蛮儿,果然见她的神情更加恍惚落寞。
“青龙使,元儿,有句话不知道能不能问。”
“问吧,我准你无罪。”
“元儿做什么可以离开此处?”
“离开?”顾蛮儿望着她笑了笑,有些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矿洞?”
“青龙府?”
顾蛮儿笑着站起身,负手昂首望向上方。
“元儿,这里,是金渊之地。”
“金渊之地?”
“没有罪孽,没有丑陋,没有痛苦也没有贪婪的金渊之地,是这世上真正的永生王朝。”顾蛮儿张开双臂,癫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