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小货车从后门开进地下车库,里面的人从车里拿出各种工具,训练有素地来到一楼,将这座一段时间没有打扫的院子做一个大扫除。
屋檐露出原来的颜色,被风雪摧残过的花园被整理一遍,院里院外的积雪被扫走,一条防滑雪道通往公路......
谢十三躲在后院,听到有人往后院走的脚步声,悄悄打开门往外看,瞧见有十个人穿着风格奇怪的黑色衣服提着洒扫工具走来,猜测他们应当是要清扫后院。
“下人竟是流动的吗?”他有些疑惑,他虽没有记忆,却有奇怪的经验,下意识觉得有钱人家的庄子或是别苑,便是平日里下人不多,也该会留点人看守才是,怎么这个主人家的院子这般奇怪?
方才想去面见主人家却被院外的声音吓到了,想来应当是奴仆回院的动静。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疑惑,感觉这些下人好生奇怪,回院竟是会弄出不小的动静,不怕打扰到东家吗?
这里真是到处都十分违和陌生呢,可要让他说出哪里不同,他又说不出来,只要深想,记忆里便一片空白。
谢十三自走廊花窗后仔细观察这群下人的行径,虽谨慎稳妥却不见惧怕,想来主人家应当是十分厚道的吧?
思及此,他蹲下来用积雪擦擦有些脏的手,冻得本就冷的身子更加僵硬,他将手放到怀中暖着,想要去前院找主人家,却又怕他一旦出现就会被下人扭打。
踌躇之间,清扫院子的下人开始往他这边靠近,他微微抿唇,还是没敢出去见人,悄悄从后门离开后院,躲在附近的一个雪堆后面仔细听院子里的动静。
他失忆了,礼义廉耻还记在心中,他穿着这么富贵的衣服,也该做个君子吧?
既是君子,本就不该擅闯民宅,虽是情况紧迫,主人家回来了也当第一时间上前表明情况才是。
可是......他当真是个君子吗?
谢十三做不到这般坦荡,他总会害怕,怕被主人家轰出去,怕被殴打,也怕被发卖,好似这些他都经历过,哪怕失忆了,只要想到一点,骨子里也会渗透出一股恐惧。
他低头摩挲着衣服上的刺绣,什么都记不起来,心中除了对陌生环境的彷徨,便是对可能被赶出去面对风霜雪夜的恐惧。
“既忘了自己从何而来,那便不必做君子了吧?卑劣一些也无事吧?”
他低声呢喃,对抛弃过去的身份并无一点不舍,也没想过要回去,甚至潜意识中都找不到一丝对家族的归属。
做个卑劣的人,对他来说,好似也不是多丢脸的事情,似乎他也不曾是个真正的君子。
“莫要再来了,你是谢家子,便是不喜,也要装出个样子来,忘了你以前的身份吧......”
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似充满着拳拳爱护与不舍,让他感到十分熟悉,心中升起一股孺慕之情。
这与上次想起的那道啜泣女声不同,至少上次他心情并无太大波动,关注点只在自己名字上面,而不会去好奇女声的主人与他有何关系。
一滴热泪落在手背上,谢十三恍然眨眼,才发现自己竟然落泪了。
用手背轻轻擦拭脸上的泪水,他在风雪中努力回想那个老人到底是谁,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好像自己最宝贵的东西被弄丢了一样。
悲从中来,他都忘了去想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合理地面见主人家才能得到一个自己满意的结果,难过得在雪堆后面压着声音低泣,声音经过风声的修饰,断断续续传到院里,听起来又诡异又扭曲,本来在打扫的清洁人员吓得眼睛都瞪大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有人在放电视吗?”后院的一个男员工哆哆嗦嗦地问,手上的抹布颤颤巍巍,干活的动作都不利索了。
旁边的同事拿着清洁机在抹布后面扫尾,咽了咽口水:“声音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吧。”
“我,我听说这种老宅子以前很邪门的。”擦窗的员工突然感觉身上的羽绒服一点作用都没有,全身冷得不行,“这荒郊野外的,不会真的有那个东西吧?”
“天好像快黑了。”有个同事害怕地提醒。
话音一落,外面的声音好像停了,似乎是哭音的主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两人瞳孔颤抖,心里响起尖锐的爆鸣声。
啊啊啊啊啊!不会真的有鬼吧!
快快快,赶紧干完赶紧zou!
十人的动作跟按了加速键一样,抖着腿加速打扫,恨不得立马结束工作!
雇主给的高工资让他们没舍得中途离开,也不敢敷衍了事,以最快的速度搞定后院就赶紧去前面帮忙。
山上好像有鬼的消息传得飞快,本来应当到晚上才结束的工作,清洁团队到傍晚就做完了。
组长们硬着头皮跟雇主一起抽检,走到后院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一抹红色飘过,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不是吧不是吧,真的有鬼啊啊啊啊!
雾草!
还是红衣女鬼!
这种不是厉鬼吗?!
此地不宜久留!
组长望着在家里还全副武装戴口罩戴墨镜的雇主,这种雇主他接待得多了,他从不去深究人家是什么身份,反正自己只是个干活的。
但是,现在......
出于同情,他拿到尾款的时候还是想要提醒一下,却在开口的时候又看到墙角有一抹红色衣角随着风飘来飘去,过几秒又不见了。
啊啊啊啊!
组长内心崩溃,怀疑是不是鬼大人要教训雇主,怕自己也被教训,吓得什么话都不敢说,拿了钱就走!
来时十分气派有条理的车队,离开时虽也是排着队走的,却透着一股瑟缩之感,好像后面真有鬼似的。
众人看着后视镜里距离他们越来越远的大宅子,心里为雇主点蜡。
就在这时,后门突然打开,一抹穿着红衣的身影从里面出来,还打着白伞!
啊啊啊!
这里真的有鬼!
车队一个漂移差点出了车祸,最后还是求生意志占了上风,大家安安全全下山,一个十里山有鬼的都市传闻就此出现。
此时,谢十三并不知道那群下人是被他吓走的,他只是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太软弱了便不哭了,发现院子里没有了声音便想回来看看是个什么情况,顺便看看主人家对下人是什么态度,哪里知道竟然还坐实了有鬼的事情。
此事暂且不谈,他从两次偷瞄大概能掌握主人家是个什么性格,应当是一个比较厚道的东家。
人厚道的话,或许也能好心地收留他一段时间呢?
这样好像有点欺负老实人的意思,但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他心里那点愧疚又消失了。
以前自己怎么样他不知道,至少现在来说,他不是一个性格别扭的人,这件事情纠结两天已经够了,接下来就该一步步在这里站稳脚跟。
如果可以的话,想办法知道那道苍老的声音到底是谁。
夜幕降临,雪花飘进院子里,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很是唯美。
谢十三站在窗前往外看,纤长的睫毛轻轻眨动,视线落在地上洁白的雪花上,低头默默看一眼自己身上差点破成烂布条的衣裳,因几天没洗,上面已经有些脏污,他微微蹙眉,拉起袖子闻了闻,好在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
中午刚吃了一只兔子,现在又饿了,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回到昨夜的那个角落里抱着膝盖睡觉。
次日一早,他再次醒来。
屋里有洗浴室,他去拧开水龙头,用里面的热水漱口洗手洗脸,等皮肤上的水干了才跑出去,打开后门溜出去。
山上有不少野兔子,他用石头打晕一只口渴出来吃雪的野兔,在雪堆里剥皮烧火,满足地填饱肚子后用积雪擦擦手上的污渍,把火堆和兔子皮毛都用积雪覆盖起来,在林子里摘了一些被冻起来的野果慢慢吃掉,悄悄回到院子里去。
此时又是中午,他想着迟早要让主人家知道他的存在,又怕主人家是个表里不一之人,便来到前院想继续观察,躲在花园的假山里等,天空飘着的小雪落在身上,过一会儿便在他身上积了薄薄一层。
他拍掉身上的白雪,撑起伞等了一会儿,听到屋里有动静,在这里又看不清,便悄悄跑到窗外的角落里观察。
主人家是个男的,长得高而挺拔,剑眉英挺,面容俊美,仪态潇洒,气质矜贵,身上没有官僚之气,十指修长有劲,上面没有茧,不像是农家子或工匠,气质上亦没有经商人的精明,士农工商,竟是一项不沾。
不仅如此,其身上也没有读书人的傲气,不见武夫的鲁莽。
谢十三看来看去,拿捏不住此人到底是何种身份。
抛开这些不谈,男主人此时站在台子后面自己煮茶自己喝,时不时翻阅书籍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很岁月静好,眉眼温和不见戾气,结合昨日其对待工人的态度,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难以相处之人。
一阵风吹来,手中伞柄有些拿不住,伞骨末端装在窗户上发出细响。
屋中的男人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精致雪白的侧脸,还未来得及眨眼,那一抹红色便消失不见。
他微微敛眸,把手边的书签放到书里,合上书走到窗前,低头一看,窗下的积雪平整,不像是有人踩过的。
真的是鬼?
男人眉尾挑起,回想起昨日听到的只言片语,转身离开房间。
墙角转弯处,谢十三听到屋里的脚步声远去,提起的一口气悄悄松掉,甩了甩被冻僵的手,拍掉衣裳下摆上残留的雪。
还好他机智,离开的时候不忘把脚印扫掉,就是苦了他的手,现在冷得不行。
回到后院,在温暖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身子回暖,他窝在房子角落里睡了一觉,途中好像听到外面有人在走动,猛然惊醒,竟是发现窗外的走廊有个人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悄悄躲在门后,从门缝往外看,瞧见男主人端着一只鸡放到院子中间,还插了蜡烛和线香。
是在祭拜吗?
但为什么拜都不拜就走了呢?
他有些疑惑,看着院子里热气腾腾的整鸡咽了咽口水,但没有跑出去。
过了一会儿,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好像很快就要灭了,他微微一惊,悄悄打开门跑出去,撑开伞蹲在旁边帮蜡烛挡住风。
烛火熄灭,魂魄离去。
他不记得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了,但既是祭拜,那就让魂魄多停留一会儿,好好受活人的香火吧。
待到烛火熄灭,谢十三起身离开回到屋子里。
远处观察的男人微微勾起笑,回廊视野不好,他只能看到那只好看的红衣男鬼撑着伞来到院中,蹲在地上受了他的香火才离开。
原来传说中的魂魄竟是存在的,而且白天也能出现。
也不知道是鬼魂不怕太阳,还是这只红衣男鬼道行太高,他竟是觉得红衣男鬼看起来灵动得很,一点也没有想象中那种怨气和阴气,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跟活人似的。
过半小时,男人回来将所有东西都拿走,到厨房里给自己烹制下午茶,祭品留作晚餐。
虽然人鬼殊途,男人却一点也不忌讳,更不害怕,每天雷打不动带着鸡来投喂他后院里的漂亮红衣男鬼,每每在远处看见男鬼出现,嘴角就忍不住勾起笑,全身溢满幸福泡泡。
偶尔在花园里看到红衣男鬼在窗前观察他,他也装作看不见,按捺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装出一副认真看书不理外界的模样。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男人便不满足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