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倦鸟还巢。
内书堂的学生们从北安门鱼贯而出,他们是今春被奉旨收入宫中的小太监,年龄大都在十岁左右,个个面容清秀俊雅。
因他们是内书堂的学生,将来造化但凡好些的,可能有机会进司礼监当差,故比四司八局十二监的一般内侍们多些脸面。
学生队列缓缓行进,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个穿朱红百子衣的少女,钻进了队伍之中。
小太监们见少女衣着穿戴不俗,显是宫中贵人打扮,纷纷退避,肃然垂首贴着墙根站下。
一个蟒衣太监领着七八个东厂随从太监奔向这边,站定在少女身后,一字排开。
少女正用眼睛扫视墙下的一排小太监,指出其中一个面皮最白、右额角有道约莫一寸长疤痕的小太监说:“昨日我去内书堂听吴先生讲课,是他坐在我旁边默那首诗。”
那小太监顿时面色煞白,紧张得满头大汗,手里攥紧的《孝经》封皮越发皱巴巴。
蟒衣太监上前,抬起那小太监的下巴细细端详,拇指捺按了好几次小太监额角的伤疤,“叫什么名字?”
“冯子若。”小太监后背紧贴住墙根站,不卑不亢回答。
三年前牵涉“樱珠案”被抄家问斩的光禄寺卿正姓这个“冯”。
少女听过若有所思,扯动蟒衣太监的袖口。
蟒衣太监身材颀长,比少女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弯下腰,温声询问:“二小姐有何事?”
徐稚棠踮起脚尖,唇尽力凑近他耳边,小声道∶“李修,我帮你找到了人,你帮我保住他的小命。”
她不太习惯自己这一口稚嫩软糯的嗓音,早间睁眼,花了半个时辰才反应过来:她重生了,重生回十三岁时。
疼爱她的老祖父、干爷爷、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堂兄们……甚至前世她那早早病逝于东宫的姐姐徐幼荷,都活得好好的。
“二小姐想要维护这个小阉童?”被徐稚棠呼作李修的蟒衣太监略皱了下眉头,“他抄的那句‘昔年曹公进九锡,今朝李侯欲封禅’,对老祖宗极不尊重,而且他父亲也是嘲讽辱骂老祖宗的狂徒之一。”
昔年曹公进九锡,今朝李侯欲封禅。
这句诗是在讥讽李修口中的老祖宗——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拙,李拙也是徐稚棠的干爷爷,以及伺候贞禧帝的大伴。
贞禧帝亲政后,封最亲近的内臣李拙为西林侯,仕林清流痛批阉竖当政,骂李拙有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日后必生篡权谋位之举。
徐稚棠最清楚自己干爷爷的为人,他是一家之臣,一生忠于宋姓皇室。
她向李修迟钝地点头,“我不让你为难。”随即飞快瞟了一眼李修身后的七八个东厂随从太监,这些内侍身形高大壮硕,全是打板子的好手,手下过的人命一年细数总有十来条,“我去向干爷爷求情,李修,你先交代这些押送冯子若去厂狱的人,叫他们向嘟嘟禀说,先不要对冯子若动刑。”
几个东厂随从太监开始给冯子若手脚上镣子,经李修言语提点了几句,他们的动作不似往常粗蛮,也没有对冯子若骂什么粗鄙的话。
“这个小阉童胡督主会亲自审问,你们也听到了徐二小姐刚刚叮嘱的话,一字不差转告你们督主,代我向你们督主问好。”李修额外向这些东厂随从太监嘱咐了几句话,他们拱手应是,押送冯子若去往厂狱方向。
徐稚棠捏住李修的袖口一角扯了扯,“要是回去干爷爷罚你的话,我会偷偷护你的。”
李修从袖中拈出一颗枇杷糖递给她,弯腰作揖,“有劳二小姐了。”他揣摩不出徐稚棠庇佑小阉童冯子若的用心,可能魏国公府徐家与冯家暗地里有什么交情。
李修这一拜,让徐稚棠忆起自己第一次在怀橘书院的藏书楼见他。
那时的李修,尚是清贵的王府世子,玉冠白袍,身上满是纸墨书香气。
姐姐徐幼荷常拉着她溜进藏书楼瞧读书的李修,姐姐站在远处偷看他几眼就脸红,她则啃着手里的鸡腿吃得香、顾不上看人。
且话本子里讲,长成李修这等绝色的郎君都是狐狸精变的。她不喜欢骚里骚气的狐狸精,她喜欢清朗端正的书生。
李修虽未娶妻,房中已有美妾十余名,横竖看都是个风流多情的浪荡公子,亏得前世她姐姐暗自倾慕了这个人一辈子。
徐稚棠嗤笑一声。
李修不解地望向她,“二小姐笑什么?”他是家族获罪后才入的刀子房,声音不似打小净身的内侍那么尖利。
“为今日有糖吃高兴地发笑。”徐稚棠剥开裹糖的纸,清爽的风中多了一丝丝甜味。她餍足地吞下掌心里的枇杷糖后,咂摸出糖里头加了些清凉的薄荷叶,甜中泛起一点苦意,“原来这不光是糖,还是药。”
“这几夜老听你咳嗽,想是在外头没日没夜疯玩,凉着了。这枇杷糖是按老太医的方子制的,吃一颗喉咙就不容易痒了。”李修与徐稚棠并肩而行,为迁就身旁的小姑娘,迈的步子比平常小了些,“听老祖宗说,过几日你家里人来接你,下回什么时候进宫呢?”
“不进宫了,宫里头不好玩,外面自在,没人管我。”这座皇城徐稚棠已经呆腻了,她再也不想和这里扯上半点关系。
李修目光一滞,脚步明显顿了一下,“那很好。”
说话间,二人转进北安门,宫道上几个太监正灌吉祥缸,北边一进二月,天干气燥,灌满的一缸水,没过几天就蒸发干净了。
徐稚棠时不时低头看看地上二人的影子,心绪低落。
李修的父亲与她的父亲曾是同窗好友。
三年前,李修家没卷入“樱珠案”时,李修与她的三位堂兄同在怀橘书院读书。他与她的三位堂兄一般待遇,被她呼作“哥哥”。
现在,她的三位堂兄皆登科及第、进了翰林院为官。李修却只能着内臣服饰,莫说是官袍了,文人衣衫都难得穿上几次。
不得不说,李修没被家族牵累的话,至少会是那一科的探花郎。当然,比起他的家世爵位,这点功名又算不得什么了。
惋惜归惋惜,前世李修是因滥情丢的性命。
一个无根之人,却能揽上秽乱东宫的罪名,同时与两名东宫选侍有染,最后他被太子赐杖毙,她姐姐悲痛不能自已。
或许李修走进皇城、沦为奴婢的那一日,已经完全失了读书人的风骨。
可能那一日,李修便死了。徐稚棠如是想,心中的叹息渐渐多了。
前世那么多遗憾,她重来这世间走一遭,当初的意难平,这次一定得全平了。
燕影掠过,徐稚棠醒了醒神。
她拨弄起佩戴在自己胸前的莲花玉,晨起时失魂落魄地思索重生的事情,早饭毕又被李修差人三催四请帮这个“认人”的忙,出来得实在急,戴错了姐姐的玉。
她与姐姐徐幼荷十岁始被接进宫中当皇后养女,吃穿用度与公主无异,言谈行止由宫中专门女官规劝教引。
森严宫规完全约束不住动若疯兔的她,只约束得了她姐姐那样娴静的人。
这不,她撇开了同在发愣的李修,提起裙摆小跑起来。
*
司礼监院门前,一乘抬舆落地。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拙移步下輿,他听到徐稚棠跑步的喘气声,唇角微微扬起、旋即压下。
待徐稚棠近前福身时,李拙瞥见她行了个极为标准的女礼,他笑得慈眉善目,不见平时的威严,就是一个极为寻常的老人家。
“小野,谁领你出来的?”
李修快步跟上来向李拙行礼,“老祖宗,是奴婢领二小姐出来的。”
李拙耸鼻,轻哼了一声,不满地斜眼直看李修。
“李修,你进司礼监三年,我这老东西抬举你三年。再怎么抬举,你也是奴婢,交给你的差事,牵扯小野进来合规矩吗?”
司礼监的规矩是李拙定的,无论李修如何辩驳,有理无理全是他错。
未等徐稚棠开口打圆场,李拙身旁的一名秉笔太监往李修脸上落下一记耳光,声响惊动伸出院墙的树枝上的雀鸟,雀鸟慌乱地振翅高飞,青黄的叶子扑簌簌掉落。
李拙垂眸,冷声道:“你带小野出来,可有回皇后娘娘?”
李修伏地,恭敬回道:“奴婢回过皇后娘娘。”
李拙:“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李修:“皇后娘娘说二小姐性子闷不住,只要在玄武门落钥前将二小姐送回坤宁宫去,便可。”
李拙扭头剜了刚刚掌掴李修的秉笔太监一眼,数落道:“孙贵,你这狗急咬人的性子该收一收了,今儿个咱家干孙女在,咱家说打人了吗?二话不说一巴掌呼下去,先不论李秉笔的脸会不会疼,折腾这么一出,仔细吓坏了咱家这胆小的干孙女,今日定揭了你这猴崽子的皮。”
说完,李拙示意徐稚棠跟他进司礼监值房。
尾随在后的李修自觉跪在值房门口一侧,一个小太监捧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站在他左方,大声诵读,另一个小太监手持戒尺,边数数边打他手心。
值房门口另一侧,打李修脸的那个秉笔太监孙贵一样跪在那里,受着一样的打手心的处罚。
值房内,徐稚棠小口抿下一盏牛乳茶。
她最清楚干爷爷的脾性,打手心是一道开胃点心,后面的正餐是臀杖。
“干爷爷,还没入夏,您老人家火气这么大。”
紫檀木雕花大案后,李拙抱来一张伏羲式的“九霄环佩”琴置于案上。梧桐琴面,紫漆琴身,杉木琴底,这张古琴是斫琴名家雷氏所制。
他边用湿巾帕擦拭琴身,边道∶“底下人坏了规矩,喝苦凉茶都不消火。小野,别三天两头的往我这里跑,司礼监乱哄哄的,没得让那些不长眼睛的小猴崽子冲撞了你。”
“干爷爷会敲打底下人,哪里就能冲撞了我。”徐稚棠明白李拙教她不要亲近李修,神思开始游离,回想前世这些与她有关系的人的结局。
李修之死,直接要了她姐姐的命,具体的因果她不清楚。
李拙随意抚弄几根琴弦,音丝渺渺,不懂琴的人听了也知这是华贵之声,好似他指尖流淌的不是淙淙乐音,而是流水般的银子。
“小野,这张琴是江平布政使孝敬给我的,我不收这些底下人的雅贿,向他买下转送给小怜。赠你的琴尚在龚先生店中未取来,差几道工序才斫成。”
小怜是徐稚棠姐姐徐幼荷的小名,“怜”与“莲”同音,取自父母怜爱之意。
徐稚棠的小名是因她幼时被祖父抱在怀中,乱摇祖父用来占卦的龟壳,摇出一卦“潜鳞卧野”。男子卜得此卦占仕途,女子卜得此卦占姻缘,祖父为求她姻缘美满,故以“小野”作她小名。
“小野……小野……”李拙连唤了几声。
出神的徐稚棠方反应过来,敷衍道:“今日的牛乳茶甜口。”
“你这答的是什么?”李拙意味深长地望了眼门口,“冯子若也好,李修也罢,你母亲都向我告求过,该保该杀,我心中有数。”他叹了一口气,“李修是真可惜,没有‘樱珠案’,现在保不准是个少年儒将,他那出身,配个公侯小姐绰绰有余。”
李修出身岐阳王府,第一代歧阳王是大昭高皇帝的外甥,故李修是真正的皇亲贵胄。
不出意外,作为歧阳王独子的他将承袭王位,而不是在皇城内当伺候贵人的奴婢。
“干爷爷,就不能待李修好一点吗?”徐稚棠埋头盯着盏中奶白的牛乳沫看。
“我是想让这孩子认命,王孙公子有王孙公子的命,我们奴婢自有奴婢的命。”李拙话锋一转,认真地说:“小野啊,你真盼李修能好过点,就听干爷爷的话,学你姐姐一般疏远他,将他当作寻常奴婢看待。你若敬他,便是害他。”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进门回禀:“老祖宗,李秉笔和孙秉笔的手心打完了,请您老示下,接下来当如何处置?”
“两个人去衣各自打十杖,司礼监上下得闲的都来瞧着他们,当了奴婢就得有个体统,一次两次坏司礼监的规矩,今儿个咱家罚他们,是要他们长记性,别日后丢了小命都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李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话。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唯唯诺诺点头,他生怕记差了一个字。司礼监的规矩是,老祖宗说过的话不复述第二遍。要是听差的人因此耽误了差事,他得自认倒霉,一顿臀杖是少不了的。老祖宗常挂嘴边一句话,那就是挨了打才能长记性。
“另去请坤宁宫的管事牌子邱公公过来,接徐二小姐回去。”李拙吩咐完,用蜀锦裁制的碧色琴囊裹放好手边的琴。
“干爷爷,我再陪您老坐一会子,唠唠闲磕。”徐稚棠掐准了时辰避到司礼监来,铁了心等玄武门下钥前一息再回去。
她可不想碰见那个人,多看一眼胃里就犯恶心。前世的她自姐姐死后,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抚育姐姐留下的孩子。她顿顿饭不离三碗苦药,喝得她嗓子倒了,后来说话沙沙的。
李拙下了赶客令,怕徐稚棠在他这里耽搁下去,会腆着脸皮为李修求情。
坤宁宫来人后,徐稚棠抱住那张“九霄环佩”琴,代姐姐向李拙道谢,经人搀扶上了软轿。
刚刚她借着出恭的间隙,打点了一番杖李修的几名掌刑太监。
她坐在轿内,心里头一直喊“慢点”“慢点”,抬轿的宫人健步如飞,却一点没颠簸到她。
穿过玄武门,进了顺贞门后,徐稚棠打算再磨蹭一会儿,主动下轿,说是要去寻清静地方练琴,不许人打扰。
*
天边晚霞似火,琉璃瓦顶一片红光。
徐稚棠抱琴踏上钦安殿月台东侧的汉白玉台阶,听到另一头传来女孩的凄厉哭声,像是承乾宫刘丽妃所出的万寿公主的哭声。
她循着哭声找去,躲在一处汉白玉围栏后,从围栏镂空处露出一对眼睛,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
月台西边那棵白皮松树下,万寿公主轻纱掩面,仰面朝天倒在草地上。
哭声渐无——
公主人已经不中用了,后脑勺不断淌出鲜血,额上有几道疑似猫挠出的血爪印。
徐稚棠只想避着太子,竟忘记了,今日是万寿公主意外从树上跌落身亡的那天。她运气极坏,正好撞见这晦气场面。
万寿公主的母亲刘丽妃不似中宫贤德,平日常仰仗为陛下诞育过皇女作威作福。如今她是宫中唯一身怀六甲的妃嫔,飞扬跋扈得更不成体统,连章皇后都不放在眼里,满心满眼只有陛下一人。
刘丽妃亲自教养出来的万寿公主娇纵恶毒,三番四次想毁徐稚棠和她姐姐的容。因万寿公主目前是贞禧帝唯一的血脉,这位金枝玉叶她们姐妹俩惹不起,只能尽量躲着不见。
“喵——”
一声慵懒的猫叫,将徐稚棠的目光吸引到白皮松树上,一袭红罗衮龙袍服掩映在郁郁葱葱的针叶中,那双黑眸,她永世难忘。
树上的抱猫少年正是太子,面白有如削玉,长眉若柳裁成,衣冠楚楚不假,输给禽兽十分。
他怀中的狮子猫,是徐稚棠她姐姐养的,猫儿名叫“汤圆”。
“公主——公主——”
听这几声焦急的呼唤,应是承乾宫中伺候万寿公主的乳母宫婢寻来了。
久居宫闱多年,徐稚棠深谙避嫌自保之道,不在此处逗留,抄了条偏僻的小径回坤宁宫去。
白皮松树上,太子独坐粗壮的枝干处,闲适地晃荡双足,对怀中的猫儿笑道∶“碧色衣裙莲花玉,吾猜,她是你的小主子徐大娘子,对不对?”
见刚才偷看自己的少女躲藏处遗落一方锦帕,他放跑了那只叫“汤圆”的猫,过去拾起帕子。
帕子也是碧色的,上头绣了一句诗——“月漏瑶琴影野棠,云吐清露洗心尘”。
他又想起少女身后背的琴囊,与徐家大小姐擅操琴的传闻合得上。
“当真妙人。”太子将锦帕敛入袖内,对远处承乾宫的那些乳母宫婢高声道∶“刘嬷嬷,万寿在这里,她爬树顽,不慎跌了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