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志怪 第29章 怨执

尸染之疾难以医治，翠微仙君替妖族清理包扎了伤口。玄鸡师门人倒无人受染，看来玄鸡师嘴上说不在乎他们死活，却似乎在当时极力周全了。翠微仙君将伤者们安顿在重霄楼，便示意玄鸡师跟他进入太液池深处阆苑。

“哈，不怕嫂夫人怪罪了？”玄鸡师讥讽。

“你与魔物交过手，所以叫你一起商讨。”翠微仙君仍是不嗔不愠。

“呵。”玄鸡师冷笑了一声。

两人来到落秋阁外间的亭廊，天色已暗，皓月当空。灯笼将亭廊照得明亮，青鸾和陆沉正坐在其中商量事情，隐约提到胜遇的名字。

玄鸡师四下望望，捋了捋扇上羽毛，问道：“逍遥公，胜遇呢？”

陆沉道：“你收养他，原来是为了让他潜入太液池。”

“我鸡师道门又不是做慈善，收留门人自然有用处，”玄鸡师懒散道，“横竖逍遥公也不会让胜仔死了，本座不着急找他。”

翠微仙君向青鸾敷陈当时和魔物对战的情况，青鸾越听面色越冷峻，末了她握紧拳道：“竟有这种魔物……”

“黄海里各种各样的魔物都有，听说还有魔物长得和人一样呢。”玄鸡师道。

“过去从未听闻这么多魔物进入人世，如今是怎么回事。”青鸾疑惑地问翠微仙君。

“魔物最初就只存在于鬼国，两年前酆都帝君失踪，此后魔物便开始出现于人世。但鬼国本就鲜少与外界接触，宫内秘辛更无人知晓。过去人类史书也有过个别魔物乱世的记载，都是在战乱时期。说到底，魔物到底如何诞生，如何从鬼国来到人世，这一点谁又知道。”玄鸡师见翠微仙君似在沉思，于是接过话头说道。

“夫君，你在想什么？”青鸾倾身问道。

翠微仙君沉吟道：“魔灾事关重大，如今人世与妖界都受侵害，不知天庭与鬼国当政者有何计较。”

“鬼国当政者现在是酆都六天，鬼国大权已落入天庭之手了。”玄鸡师摇扇道。

“鬼国还有酆都帝姬。”陆沉道。

“自那晚松陵水月寺一别，就再未见到她了，不知鬼国如今境况如何，也合该再走一趟才是，”玄鸡师道，“对了，水月寺有一位深藏不露的得道高僧，以玄木叶医治尸染，把他找来医治这些山妖就可以了。不过他肯不肯医治妖族我就不知道了。”

“你下次出门真该看看黄历！”说话间一名身着花毳衣的道童推着一架轮椅从落秋阁走出。

“胜仔，你为何没将我那贤侄女抓来……”玄九刚开口揶揄他，忽而见轮椅上是个眼熟的面孔，讶然道，“水月寺的住持大师怎么也在这里？”

“还不是你的计划狗屁不通！”胜遇骂道，“都被人抓包了，下次先调查清楚都有谁在！”

玄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道这太液池除了陆沉难道还有别的高手？

兰若神色平和地看他两人斗嘴，待他们说完了，问道：“听说太液池外有一魔物。”

“应当就是妖海上追杀我们那只。”陆沉观他面色甚差，穿得也单薄，想劝他回房去，却又无从开口。

“等一下，你们也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玄鸡师打断道，“大师怎么来妖界了，还是和逍遥公一道？大师似是身有伤病，怎么弄成这样？”

玄九此刻倒又像是初见时那般举止随性，也不知那一面才是他的真面目，与翠微仙君又有何恩怨，陆沉心想。

“呵呵……”听玄九一口一个大师，胜遇翻了个白眼。

“此事说来话长，”兰若简略向玄九解释了去蜃楼寻找阿贤之事，末了气息不继，怕众人担忧，便不动声色地将背抵靠在了轮椅上，“贫僧在咒术中见到了一人，他告知魔物诞生于轮回台。但此人全身魔气，他的话不知能信几分。”

“倒是还未及询问尊极主在鬼咒中探查的情况。”翠微仙君道。

“贫僧认为，魔祸的根源还是在……”

“尊极主？”玄鸡师惊得站了起来，“什么尊极主？”

“这世上有两个大自在天不成？”胜遇看到玄九预料之中吃瘪终于露出得逞的神情。

“嗯……嗯……哎呀……”玄鸡师深吸了口气，用扇子轻轻敲头，“胜仔你啊……”

“看来我不是计划不通，确是没看黄历，冲撞了战佛……”玄九起身朝兰若拱手拜道，“小道参见□□之主。”

“道长多礼了，”兰若坐在轮椅上微微躬身还礼，又继续方才的话说道，“魔祸的根源在鬼国，所以鬼国势必要前往一探。贫僧化身行走人间，也是为了方便暗查。”

“佛门先贤曾云，魔由心生。所谓的心，就是怨执之心。魔物不知何故诞生于鬼国，却也可以穿行到人世。据贫僧对魔物的观察，它们格外嗜好修为高深的神仙与佛修，所以他们理应更偏爱人世的环境。但人世如今并未魔物横行，说明它们想要来到人世，需要特定的条件。”兰若停下来，喘了口气，额头沁出的冷汗，被山风吹去不留痕迹。

“人世的亡灵通过黄泉进入鬼国，由忘川汇入黄海，再通过轮回台返回阳间。贫僧曾走访忘川沿岸，并未查到有魔物通过忘川逆行进入人间的的先例。除了忘川，另一处便是轮回台。进入黄海需纣绝阴天宫赦令，轮回台附近更是唯有历任酆都帝君才可靠近……”兰若宽大的袈裟下双手握紧轮椅扶手，支撑起身体，继续说道，“依贫僧在人世的观察，如今现世的魔物已有四只。第一只早在尸染横行前的半年，被贫僧斩落于人世战乱中一座被屠城池中。第二只现身于松陵一带村落，贫僧以拂尘击灭。第三只出现在长右山，贫僧亦已将其除灭。第四只出现在妖海，那时只将其击退，如今它却再次追来……”

“从前三只魔物的行踪轨迹看来，它们都出现在灾祸之地。听翠微仙君先前所说，长右山的魔物甚至从尸体的口中钻出……事到如今，贫僧推测，魔物从鬼国进入人世，所通过的并非任何肉眼可见的途径，而是通过人心中生出的强烈怨执。当人们遭受不公的待遇，经历极端的痛苦，便容易生出怨执，越是强烈的怨执，便越容易引出魔物。”

这个结论令人震惊，但却也有理有据，众人一时默然。

“尊极主方才只说前三个魔物，现在结界外这一只有何不同吗？”青鸾问道。

“它从何而来，贫僧尚不清楚，但是……”兰若未再继续说下去。

陆沉知晓他在顾虑自己，不肯将猜测挑明，他却接着兰若的话说道：“它或许确是追着我来的，虽然不清楚是何缘故。可以让我试试将它引开……陆沉愧对山中群妖。”他欲行妖族之礼致歉，青鸾忙拦住了他：“那魔物未必是追着你来的，就算真如此，你也同为受害者，怎可怪罪你！”

“我……”陆沉低下头。

“魔物现在围着女床山不走，反而免得它再四处戕害无辜，陆沉不必自责。”翠微仙君宽慰道。

兰若用袖虚掩胸前伤口，精神已疲，略显虚弱道：“白鹤童子说有妖族被魔气所伤，让贫僧看看吧……”

“它们是受我连累，我想办法……”陆沉看得出兰若已经在强打精神，又因发觉魔灾是自己引来而情急，话便脱口而出了。

“对付尸染，只有贫僧有办法，”兰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陆沉，劳你推我过去可好？”

陆沉不再多言，推起兰若的轮椅，向重霄楼走去。如今诸事纷杂，但当务之急还是医治受染的妖族。众人心中都明白此点，纵使知晓大自在天受创之重，也无法再劝阻了。

“我们堂堂鸡师道门也不能一直待在你这山里，”两人走后，玄九瞥了眼青鸾，对翠微仙君道，“尊极主大人一看就知伤得不轻，他去医治伤员，那除魔一事就我们分担好了。”

“你还记得师父的飞步七星封魔阵吗？”玄九用羽扇磕着下巴，望着翠微仙君。

“除之不得，封印也可。”翠微仙君点头道。

“只是那阵法一个人不行，至少得你我联手，”玄九似笑非笑地觑着他，“两个选择，第一你出结界，第二放它进来，你选吧！”

放魔物入内相当于失去了最后的防御，但他又不可能离开结界，玄九知晓他会为难，才会露出这种幸灾乐祸的神情。翠微仙君叹了口气，却转而对青鸾道：“今日是羽儿生日，鸾儿，你去陪陪她好吗？”

青鸾知道他在犹豫，并不多问，替他整了整凌乱的拂尘，转身走入阆苑深处。

-

夜晚月色清冷，松柏的影子落在青石铺成的小径。夜露凝结在松针上，偶有一两滴滑落在衣领袖口，消失无踪。

兰若很安静，安静的只有因伤痛而不稳的呼吸声。

推了轮椅许久，陆沉开口道：“你的内脏已经被魔气侵蚀，如果再动用那种术法吸取魔气，这副身体很快会死。”

“嗯。”兰若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化身死了，报身佛会如何？”陆沉问。

“不会如何。”兰若回答。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爱骗人的修佛人，”陆沉推着轮椅，步子却不自觉地放缓了，“为何要救妖族？”

兰若微微偏头，反问道：“为何这样问？人妖神鬼，在我眼中，都是众生。”

陆沉垂眸看着兰若衣领下深陷的苍白颈窝，有些话无法再问出口。他如果再提当年蜃楼惨案，免不了又是质问和争执，以兰若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情绪起伏。当然，或许一直以来，情绪波动的也只有他自己罢了。

他察觉兰若路上心不在焉，甚至有几分冷漠。这种神态，更似昔日的大自在天。

“陆沉。”兰若忽然开口了，“我希望……”

“什么？”陆沉问，轮椅已经推至重霄楼前的灯影中，四下亮堂起来。

“先为众人医治吧，等下再说。”兰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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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霄楼中一片哀嚎，此前魔物多在人间肆虐，妖界受染不多，此刻突遭此难，许多妖力低微的小妖们都手足无措只是呜咽。兰若精神已疲，入内也并未多说什么，捞起脚边一只小兔精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翻开它的肚皮绒毛，看到了一块尸染斑。他干燥微凉的手轻抵患处，手心绽开咒纹，一股黑烟从尸染斑钻出，涌入了他的血脉之中。

“你做什么呀……”小兔精嘤嘤哭道。

“贫僧可以医治你的伤，”兰若不以为忤，耐心解释道，“你的肚皮好些了吗？”

小兔精竖起耳朵，感受了下，捣药似的点头：“好像不疼啦！”它从兰若膝头蹦下，摇摇摆摆地跑开了。尸染越早医治越见成效，一旦病入膏肓，躯体已经破坏殆尽，便是吸走魔气也无用了。是以兰若未提诛魔，而是先来了重霄楼医治伤患。

许多小妖闻言都抬起头看向他，老虎精就地打了个滚贴在兰若脚边，哀叫道，“哎呦哎呦，大师你先治我，我疼死了！”

兰若弯腰，将手覆在他肚皮上的溃烂处。禁术咒纹再次从他手心浮出，汩汩黑烟沿着他的手涌入他的体内。

“果然轻松多了！”老虎精甩着尾巴跑开了。

“还有我！还有我！”“大师先救我！”“我先说的！”群妖吵吵嚷嚷蜂拥而上。

“不要急，贫僧不将你们都治好，是不会走的。”兰若说话很慢，声音也有些沙哑，语气却仍是温柔沉静。

陆沉默然立在他身后，看着咒纹一次次在他手心浮现，数不尽的黑烟不断涌入他的体内，听他和和气气地叮嘱那些小妖们。

——变的人是你还是我，或者我从未真正地懂你？

他想起了在水月寺，兰若问他，你想成佛吗？他回答说想过，因为想要了解一名佛者的心中到底会想什么。

最傲慢无情的也是你，最慈悲温柔的也是你，到底什么才是你呢，大自在天？

医治了所有的小妖，它们吵吵嚷嚷地说谢，兰若握紧轮椅扶手，低低道：“陆沉，我们走吧。”

陆沉察觉他面色出奇的苍白，立刻将他推出了重霄楼。甫一离开，清冷的夜风吹来，兰若手腕一软，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一头栽倒。陆沉早察觉他状态极差，立刻扶住了他，贴得近了，才听到他压抑不住的急促喘息。

“没事……”豆大的冷汗不断从他额头滑下，“休息下……”

他颤巍巍地抱住双肩，头深埋在膝上，全身抖得像筛子一般。

“玄木叶有用吗？”陆沉语气急切。

“没用……不必……”兰若抿紧苍白的唇。

“那我推你去找翠微仙君……”陆沉推起轮椅就跑。

“推我去无人的地方……”

陆沉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去找翠微仙君也未必有用，只得依他吩咐将轮椅推至草木蓊郁静谧无人的池水边。金色的月倒影在碧波荡漾的池水中，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兰若佝起身体，月光中可见黑烟般的魔气缭绕他周身。

“来这里作甚？”陆沉摇晃他。

“有魔气，你也走……”兰若避开他的手，“需要点时间……把魔气收入体内……一会儿就好了……”

“你！”陆沉这才知晓他只是为了找一处无人地方忍受。

“把术法教给我，我来……”陆沉握紧了拳。

“你也没有佛气啊……”兰若这时反而笑了下。

“你不是说众生皆可成佛，我可以修佛，你不要再用这个法子了。”陆沉在北冥海底被冻彻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如撕裂般生痛。

兰若闻言抬起头，目中突然浮起一丝神采。他又慢慢垂下头，气息微弱道：“佛心未改，甚好……”

对不起我太晚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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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怨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