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志怪 第30章 罗刹天

这恐怕与佛心无关，陆沉心道，他其实只是不希望兰若死去。自己竟原来不希望他死去，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陆沉的心中生出几分苦涩。或许是与人类接触太多了，他才会生出这么多无端情绪。早先孤身在深海漂泊，是非爱恨都那么分明，不怎么深思，也没有痛苦。

将轮椅推回落秋阁，翠微仙君他们已不在外面的亭中，陆沉掀开内阁的草帘，折身欲将兰若抱回床榻。兰若一路回来只将头埋在膝上，此刻却扶膝支撑起身体，“带我去处理那只魔物吧。”

“你现在的身体处理不了，魔物是我引来的，由我解决。”陆沉说道。

“我有一个推测……”兰若合上眼缓了口气，又说道，“这只魔物每次追来之前，你是否有什么举动？”

陆沉思索了下：“并无特殊……”

兰若睁开了眼，原本因疼痛而朦胧的目光变得清醒敏锐，“两次你都吹了笛子。”

经他一提，陆沉也察觉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魔猿，猿骨笛……他细思下来，竟微微出汗，蜃楼决战那一日，饕餮歃血为盟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只猿骨笛，正是神猿王的臂骨所制，而饕餮与魔物暗中有着联系，阿贤又是在蜃楼中了鬼咒……

“谁将笛子赠你，谁便是阴谋者。”兰若敛容断言。

饕餮……陆沉却未说出口，一旦大自在天知晓蜃楼歃盟会如何，那自是另一场天雷阵灭顶。

兰若看得出陆沉并不信任他，或许佛者能轻易将这种疏离感释然，但他作为人类却生出一种寂寥。他默了默，打起精神，又继续说道：“我不知这只魔物如何产生，但它执著于骨笛，或许这其中有什么隐情。比起除魔，这其中的因果反而更重要。”

“希望你将骨笛交给我。”兰若看向陆沉。

大自在天一旦开始运转他的智慧，就很难有事能瞒过他了。他对任何事件的关键都能准确把握，对细微之处也明察秋毫，虽以武闻名天下，但绝不会头脑发热偏信谗言，所以从来也没人能糊弄他。在百年前的蜃楼惨案之前，陆沉对他是这样的看法。

“不要提无理要求。”陆沉当即拒绝。

“你拿着它，就会一直被魔物追击……”

“所以，这份危险就能转嫁他人么？”陆沉却说道。

佛家本擅辩机，大自在天惜字如金，兰若却很会讲道理。他本来还有许多话可以拿来劝他，此时却都说不出了。

“这里面确实有些情故，现在魔物执著于骨笛，却不能轻易摧毁，若是它因此发狂便更危险。”陆沉不知他为何欲言又止，但借此机会解释了自己的想法。神猿王被饕餮碾碎骨肉分食众人，陆沉砍下的一臂被制成骨笛，倘若骨笛毁他不再追踪自己，那……他是否会转而追杀啖他血肉的群妖呢？这一点兰若并不知情，陆沉也不便言明。

此时廊上传来脚步声，翠微仙君道：“尊极主原来在此，方才阿贤小师父醒了。”

“太好了，多谢仙君。”兰若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欣悦。

“他说肚饿得很，我让他在流丹苑和羽儿一起吃糕点。尊极主身体如何，要过去看吗？”翠微仙君问。

“今日是羽儿的生日，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陆沉看了天色，推起兰若的轮椅，“你想多再也力不从心，我送你去流丹苑吧。”

“但魔物……”兰若迟疑。

“交给贫道与玄九来处理。”翠微仙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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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丹苑中，灯火通明，一股点心的甜香四溢。阿贤坐在穿着小花裙的羽儿身旁，面前摆了大大一盘糕点，叠成小山一般。阿贤左手抓了个素饼，右手捧着一万莲子羹，吸溜吸溜地吃着。

羽儿摇晃着脚丫，见阿贤素饼吃完了，拿起一块梅子糕递给他。

“谢谢……”阿贤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真的太好吃了……”

“逍遥公来啦！”见陆沉进来，猴方猴圆跳起来欢呼。

“陆沉……”羽儿轻轻喊了一声，“还有大师……”

阿贤一见兰若，丢开碗跑过来，被噎得说不出话，一头扑进他怀中。

“终于醒了，”兰若莞尔一笑，又不忘打趣他，“食欲这么好，看来是没事了。”

“住持……对不住……害你担心……”阿贤哇哇哭道，“我听仙君说是你把我从蜃楼带来这里的，我做了个梦，梦见你修成正果成佛了，头发都变白了，你还让我跟你回去……”

他说着又抬起头，上下打量兰若，抹掉眼泪问：“你为什么坐轮椅……”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用魔刃刺伤大自在天的事情了，陆沉见状心道。

“坐轮椅就不用走路，双脚会比较轻松，”兰若悠然道，“吃饱了吗？”

“唔……”阿贤悄悄回头看了眼一桌子点心，“吃饱了……”

兰若知晓他是违心回答，笑了一下。兰若应当有很多蜃楼的事情要询问阿贤，但陆沉看出他不愿让阿贤一醒来就去回想那些经历。这份温柔，若非有心观察，实在是如春雨润物，悄然无声得让人难以察觉。

陆沉坐下来，见羽儿一直守着面前小碟中玫红色花瓣形状的点心，神色有些不安，便问道：“羽儿怎么不吃呢？”

“阿爹最爱吃杏花酥了，羽儿要留给阿爹吃，”羽儿双手抓着小碟子，四下张望，“阿爹为什么还没来呢？”

“一会儿就会来了。”青鸾从外走入，身后跟着两条蠃鱼。

“阿娘把蠃鱼哥哥们带进来啦！”羽儿终于绽开笑容。

“参见逍遥公。”鱼正正扑打着翅膀道。

“一接到逍遥公的召唤我们兄弟日夜兼程地赶来，节目早就排练好啦，就等着给羽儿姑娘庆生呢！”鱼歪歪口吐泡泡。

“好看！”羽儿拍掌笑道。

这时许多山妖也陆续进来，都嚷着要看蠃鱼的表演。蠃鱼兄弟交叉飞舞，口中不断吐出七彩泡泡，一时间灯影交错，泡沫流光，如梦如幻。羽儿追着飘到面前的七彩泡泡，生怕它们碎裂，嘟着嘴将它们吹上空中。

陆沉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递给羽儿：“送羽儿的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啊，谢谢陆沉。”羽儿忙捧在怀中，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打开，随即开心地“哇”了一声。锦盒中是一支彼岸花发簪，缀以北冥深海的红珊瑚所制珠坠，非常雅致。羽儿喜欢花衣服和漂亮的小玩意儿，陆沉总是投其所好。

“我也有礼物送你！”老虎精跑过来。

“虎老幺，你也要送我礼物吗？”羽儿睁大眼问。

“看！”老虎精掏出一个椭圆形的石头，“这是我在山里找到的，像蛋一样的石头！”

羽儿眨巴眼睛，接过来愣了一会儿，弯起眼梢笑起来：“真的很像呀，谢谢你，虎老幺。”

“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虎老幺甩着尾巴跑开了。

隔着流光溢彩的纷飞泡泡，翠微仙君凝望着倚靠在青鸾身上的羽儿，看她时而笑起来，时而若有所思。玄九站在灯光外，摇着羽扇，挥开泡沫，随意道：“这孩子有一百多岁了吧，如果是鬼族，应当已经成年了，仙家与妖族的孩子难道生长比较慢？”

翠微仙君不语，玄九又道：“外面围着个魔物，里面还在办生宴，还真是个世外桃源了，该说是心太大吗？”

“走吧。”翠微仙君收起目光，转身向外走去。

玄九瞥了他一眼，背着手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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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之外，风雨如晦。魔物覆盖在结界上，竟染黑了一片天空。玄九用扇指着那片漆□□：“看到了吗，你打开结界，它们就会渔网一般撒进来，把里面的人吃光喽，你不可能一只不漏地挡下。你还不肯迈出结界？”

陆沉也已悄然离席，此时走到结界前，“我可以将它们引到女床山无人之处，你们在那里布阵。”

陆沉一出现，魔物就躁动起来，汇聚成猿形，朝结界挥拳咆哮。

“逍遥公倒是挺招恨的，但谁知它们不会突然想通不追你了，此法并非万无一失，”玄九不以为然，“我的好师兄，你走出结界是会死吗？宁愿坑害众人也不肯多走一步吗？我记得师尊可是说过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要以天下为己任。如今天下魔乱，你连门都不出了？”

玄九的讥讽并非全无作用，翠微仙君虽不言语，却陷入沉思。

就在这时，天上忽现祥光千条，花瓣飞扬，三朵莲座从天而降。这般雨天曼陀罗华纷扬的神圣场面与四散的圣洁佛气，令魔猿惊骇，本能地四散飞远。

陆沉心道不妙，正要追赶，却见其中一莲座上打出一道凌厉佛光。陆沉抽刀挡住，锵然一声刀吟，震碎漫天飞花。

“何方妖孽，胆敢在罗刹天子面前造次！”右侧莲座上的胁侍童子喝道。

“天上神佛太多，就算山海刀斩去一半，剩下的陆某也记不住名字。”陆沉不冷不热道。

“你好大的口气！”左侧的胁侍童子也怒目而视。

“罗刹天子……”翠微仙君却听说过这个尊号，传闻他以拘拿堕落佛者为责。

正中的火红色莲座上，一名嗔目著甲，右手执剑，左手捻刀印的尊者声如狮吼：“山海妖刀，原来是百年前那只被摩醯首罗包庇的妖孽！”

“包庇……他包庇的是天庭还是我呢？”陆沉最恨这些西方教人自以为是的模样。

“区区妖孽，不足本座一哂。摩醯首罗在这里吧，让他自缚出来！”罗刹天用剑震地，一时间山谷中回声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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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液池深处流丹苑中，小妖们欢闹不止。有些还在追着蠃鱼的泡泡，有些摆弄青鸾制造的机械兽，有些躺在桌上往肚皮里塞点心。青鸾叮嘱了白鹤童子什么，只见白鹤童子朝羽儿走近了些，她则起身踱出苑外。

应当是不放心，去寻翠微仙君了吧，兰若看在眼中。羽儿察觉母亲离开，有些惴惴不安。

兰若唤道：“羽儿。”

“大师……”羽儿转过头来。

“贫僧还未给你礼物。”兰若柔声道。

羽儿脸颊一红，有些无措：“羽儿吵醒了大师睡觉，你不生气吗？”

“怎会生气呢，多亏羽儿叫醒了贫僧，”兰若递给她一张折叠起来的金纸，“羽儿认得字吗，这个礼物送给你。”

“爹亲教过我很多字了，”羽儿展开金纸，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唤、大、自、在、天、许、一、个、愿、望。”

她有些困惑，兰若说道：“羽儿若朝西方唤一声大自在天，贫僧便能听到，满足你一个心愿。”

“啊！”羽儿笑起来，“这个礼物很不同，羽儿很喜欢！谢谢大师！”

周围嘈杂一片，白鹤童子受命看护羽儿，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见羽儿开怀大笑，他便放下心来。

兰若朝阿贤示意，他便走来推起轮椅，向外走去。欢闹声渐渐稀疏，青石小径灯火阑珊，兰若这时才问起阿贤在蜃楼的遭遇。阿贤将前后所记得的事情向他诉说，提起与施咒之人对视，那一眼所见的冰冷灰暗，他毕生难忘。

“阿贤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兰若问道。

阿贤有些茫然：“我……不知道……”

“阿越想读书做官，去了惠山书院，红豆也跟着去了，水月寺如今已无人了，”兰若微微偏过头问，“阿贤你呢，将来想做什么？”

阿贤咬紧了唇，直直盯着他愈发消瘦的侧脸。

“怎么了？”兰若问。

“你将他们都送走了，”他一针见血道，“你想要做什么？你不会再回水月寺了对不对？”

兰若未料到他竟能注意到这一层，心生怜惜，垂眸道：“我该回天竺了。”

阿贤以为他要说什么，心中准备了许多话反驳，却未料到他说他要回原本的道场。两年前他刚来水月寺时，说自己是凉州人，在天竺出家修行，云游中原。一个人说要返乡，再阻拦便过分了。

“那你……保重……”阿贤停下了脚步，跪在他身侧，抬头看着他的双眼，“我没有那么多志向，我还想继续做和尚，留在水月寺。”

兰若的双眼如春水般温润沉静，此时也漾起一丝惊讶的涟漪。他只诧异了一下，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还会再回来吗？”阿贤强忍不舍。

“会。”兰若想为他拭去眼角的泪，余光瞥见自己手指内侧的溃斑，便将手放回了膝头。

“我在水月寺等你。”阿贤深吸了口气。

“嗯。”

此时山石微震，隐隐有一股佛气冲撞，庭院中盛开的梅花纷落如雪。兰若扶住轮椅，站起了身，梅花幽香萦绕袈裟，拂过了阿贤的面颊。

阿贤目送着他，直到那道背影消失在月色尽头。

先更为敬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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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罗刹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