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秋色渐深。已到了收稻的时候,苏琅时常在午后随柏环到田里察看,见到农民丰收,粮仓渐足,心中十分喜悦。继农桑事后,丝织酿造的产业也要发展起来,成都虽重农,然集市阜盛、商人云集,为图经济则不可不予以扶持。除本土市集之外,成都出产的茶叶、丝织品等还会运往南北地区,供给中原、江东等地并与吐蕃、南诏等民族互市。是以除了操练兵马、督促农事、监察政务之外,苏琅还会抽出时间前往商行会见商人。
原本由柳家经营的茶酒生意,如今被霍家抢了风头。那日与霍小姐的画舫一会,让苏琅正式场合再见她时,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不过平时的霍月庭比私下里端庄得多,并不带人来打情骂俏,久而久之苏琅也就适应了。
正好办完公事,路过傅府。
苏琅驻马一跃而下,不经通报就踏进大门,马匹自然由家丁前往后院。
他心里斟酌了下,想了想离开衙门时未及向傅越询问的事。可是到了书房前,就什么都忘了。
书房的窗开着,傅越趴在桌子上,枕着书卷侧脸睡着,淡淡的日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眉梢落下了一粒桂花。
方喜想要通报,被苏琅制止。
苏琅轻轻、轻轻地抬脚,迈过门槛,蹑手蹑脚的动作倒像一个小贼。小贼要偷什么尚不可知,苏琅步履艰难地来到傅越桌前,帮他捡起一支掉落在地上的毛笔,挂在架上,正要俯首看看傅越读的什么书。
目光却被桌面上一张芙蓉笺纸吸引。
墨色尚新,看来写完不久。
苏琅不由拿起花笺,却见右边一行用秀楷著三字:秋思赋。赋曰:
鸿雁来归兮寒露生,吟鞭立马兮衣凝霜。
渡岸无人兮蓼草发,江波涌起兮秋气兴。
遥思圣王兮心惝怳,踵武云辙兮步踟蹰。
芙蓉拒霜兮幽涧开,鸷鸟不群兮戾丛霄。
绿鬓飘蓬兮怅西风,日月不淹兮恐凋零。
神回于羁兮知余怀,承君华首兮待泽芳。
日月休光兮照无垠,昊天焉止兮恩犹新。
岂不依天命兮尽人谋!
寥寥八行,他初以为是曹子建之作,细细看来却非如此。
此乃长凌之作。
常听傅正夸长凌之文赋,昔未能见,如今方才一睹。观其文采、明其德志,悟其……慷慨诚挚之心,苏琅心中感怀,更觉难以释手。
为何不早遇见长凌?如果他们早十年相遇,定会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可是如今……
竟让这孤琴沉吟如此之久。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引]
傅越浅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怀疑夜里灯起,竟觉得人影幢幢。他扶着脑袋支起身,唤道,“方喜,几时了?给我倒杯水来。”
“申时六刻。”苏琅笑道,接过了方喜送来的茶水,递到傅越的面前。
傅越心神恍惚,接过茶水,才意识到这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分明不似仆从。
他一个激灵,差点把茶水洒在书上。慌忙抬头,却迎上苏琅关怀的笑容。
“未知郡王殿下来访,长凌……”
“不必多礼了。”苏琅从容道。
傅越一阵懊恼,不由望向方喜,“怎么不早叫醒我?”
“是郡王殿下的吩咐。”方喜无辜道。
傅越语塞,虽觉尴尬,也难免暗暗欢喜。
“不知殿下来找长凌,所为何事?”
“若无事便不能找你?”
苏琅随意找了椅子坐下,转首间看到博古架上一展熟悉的扇子,心中又是一动。
“长凌并非此意。只是觉得殿下公务繁忙,恐怕一时抽不出闲的时间来。”傅越笑着唤方喜奉茶,这时自己才悄悄抿了一口。
原本头晕得很。可是郡王殿下却比茶水醒神,把他的不适惊去了大半,又用甜滋滋的心情补上。
“说得是。”苏琅无奈耸肩,“不过在那之前,先向长凌讨要一物。”
傅越扬眉,惑然道,“何物?”
“秋思赋一首。”苏琅扬了扬手中的纸,傅越这才意识到案上花笺已经易主,联想此中文字,不由面红,“殿下,怎偷拿人家东西?拿来给我。”他便要起身伸手去捉。
“不给。”苏琅把手举高,跳到椅子上,“读书人的事,怎么叫偷呢?”
傅越羞愤不已,绕旁扑了过去,“郡王殿下,怎么行止这般……这般随意?”像个浪荡子。哪儿有正经人家的公子会跳到椅子上跟人打闹?何况这儿还是书房。
“本王我就是这般人……”苏琅笑着跳了下去,避开傅越的手,又一把将其拉住,目光深深道,“‘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引]’长凌,既是肺腑之语,为何不敢让我看呢?”
“正是肺腑之语,才叫长凌羞赧。”文人多爱自荐,这没什么。可是、可是,此赋中之意,出于长凌之笔,岂不像怨妇一样……自矜于才则放旷傲视,却恐日月飞逝、美人迟暮,唯独感念殿下的恩德,愿衷情相报。不更像是,刻意表露自己的心意,在殿下面前邀宠吗?
“长凌,这就是你的不同之处。你的邀功,并不是为自己的。争取官职也是,为民请命也是。你总是不肯教人知道你真正的样子,用世人喜欢的方式来伪装自己……可是本王喜欢真实的人。与朋友交,则以心比心。”
若长凌只是旁人,则苏琅别无所求。可长凌是一块宝玉,是苏琅看中的宝玉。抛却了背后的利益纠缠,他想要做到不疑,就只能以心换心。
“殿下,人都是有瑕疵的。……”傅越没有躲开苏琅的目光,反而迎上,“恰如弥子之分桃,初时灵公以为美,见弃之日,即为罪过。”
《韩非子》记:弥子名瑕,卫之嬖大夫也。弥子有宠于卫。……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鲜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苏琅顿在原地。
傅越方才取回花笺,准备放回案上。
却被苏琅再次拦下。
“人心易变,我不能保证。”苏琅说道,“可是若顾虑而不前,又如何能相知?本王亦非灵公这般喜新厌旧之人,更不会……推汝而辍音[1]。”
他能爱慕陆辛十年,何惧于承诺与长情?他只怕虚情假意,只怕背逆贰心,让他的热血与筹谋错付。
傅越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患得患失。他本以为收敛是长久之道,这过程中却渐渐变了味儿。他既要争,又惶恐。惶恐如今的一切不过是妥善经营的结果,一旦脱离了这层伪装,郡王定会被他的真面目吓退,从而不再亲近。
可是现在,殿下真的能说到做到吗?
就像殿下对陆将军那样,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他给了陆辛偌大的恩宠,又许之纵性自如,好像从未责怪。
不。
长凌终究不是陆辛。
他只是郡王漫长人生中的一个居心叵测的插足者。纵然殿下给予他权力、承诺又如何?
陆辛容不下他,定会从中作梗。
“长凌谢殿下宽慰。”傅越松开手,不再辩论,“殿下喜欢,便拿去吧。”
苏琅愣了愣。
你知道我不止是说这个。
但是……算了,也差不多吧。
“殿下该说来此为何事了吧?”
长凌偏偏头,眼里流转着惑人的光。
“是为……水利之事。”苏琅将花笺折好,仔细地收到袖子里,“再过一月就立冬了,蜀江上游积雪,都江堰[2]的岁修工程也该筹备了。我和余司马商量,不如由你来主持这次岁修。”
“由我?”傅越惊诧不已。
岁修是成都一年一度的重大水利工程,为防上流之水患,必须于立冬之后对都江治水进行截流,淘滩作堰,修复破损之处。这项工程极其重要,因为关系到来年的灌溉,每年大小官员都要参与。
殿下却把这差事交给了我?
傅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殿下真的要取信于我,可是长凌能否胜任呢?
“余司马不谙工程事宜,此事由你来主持最为合适。”苏琅看他呆愣的样子,不由一叹,“放心,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干。我去察看过了,灌县的堰官是个经验老道的人,他已经参与过五年的岁修工程了,你不必担心出什么纰漏。”他拍了拍傅越的肩膀。
“殿下如此信赖,长凌可万万不敢辜负了殿下。”傅越下了决心,虽还有些忐忑,嘴上还是问道,“不知何日启程?”
“唔……”苏琅想了下,“不必太早也不能太迟,既然立冬岁修,不如霜降之后挑个吉日前往灌县赴任,提前了解当地的情况。”
“那长凌便领命,早做准备。”
傅越微微一笑,回到座位,“郡王殿下也不能置身事外啊。”
“放心,本王定不缺席。”
郡王与傅越叙话,陆辛却在军营回来路上遇到了霍小姐。
他策马经过城外,有一群少女欢笑着挡住了道路,他只好绕行。恰一阵风过,丝绢手帕拍在他脸上,他无奈掀起转头四顾,便看到不远处树下秋千上站着一个女子,幕篱挡住了她的脸。
正当陆辛下马而去,要递上手帕,那女子掀开面前的薄纱,露出了熟悉的面孔。
二人打了照面,皆认出对方。
“陆将军?”霍月庭在商行与苏琅会见时,偶尔见过这个英俊男子。她暗暗忌恨,怎么好看的男人都扎堆在一起,而且还、还。哎,郡王苏琅实在福气不浅,只是长凌倒是有得受了。
好在她并不十分中意陆将军的容貌,是以心里也没有那么失落。
“多谢陆将军特意送来手帕,小女子没看住,惊扰了陆将军,实在罪过。”
她巧笑倩兮、美目顾盼,一时不顾身后阿莲吃味的表情。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陆辛转身欲去,却被霍月庭叫住。
“陆将军——为表谢意,小女子为将军算一卦可好?”
霍月庭通于易卜之术,这在成都已不是什么秘密。
“算卦?”陆辛眨眨眼,一时没料到这个走向。
“算算将军的姻缘……”霍月庭习惯性地拿扇子掩住嘴角的坏笑,说是为陆将军算,实际上她也想知道,傅公子到底面对着一个多么强劲的情敌。傅公子和陆将军于缉查私盐过程中的私怨和争斗,在成都城早已流传个遍,甚至成为家家户户的饭后谈资。
风流人物,谁不喜欢议论两句?若是能亲自参与其中,岂不更美妙刺激!
陆将军今日敢光明正大地撤走傅公子的人手,又在王府前不顾情面地用鞭子甩傅公子,明日或许就该承受郡王殿下的怒火和猜忌。毕竟男人无非就是那种心思,既要仕途上进,又要后院无忧。陆将军与傅公子同是郡王枕边人,若是天天内讧,岂不是惹得郡王心烦?
傅公子那样腼腆的性子,便是与陆将军相争,想来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可是陆将军就不一定了。
“陆将军就不好奇吗?”
霍月庭用扇子点了点陆辛的心口,“……郡王的恩宠何日方休?”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陆辛蹙眉,“殿下的恩宠全在于殿下,何必算呢?”
“陆将军自信不会失宠?”霍月庭面露好奇之色,“还是信得过郡王殿下。”
本无情爱,何谈失宠?
算卦一事玄之又玄,其中是否有真数尚且难说,若是霍小姐真有神通,看出他与殿下毫无瓜葛,岂不是违背的殿下的心意?
“此为人定,非为天定。”
陆辛只好强词夺理。
“好吧好吧,”霍月庭失望道,“既如此,便不算姻缘了。”她转而欢颜道,“便算一算将军与傅公子吧?”
霍月庭图穷匕见,陆寒年哭笑不得。
“霍姑娘,莫要戏弄在下了。”
霍月庭摇摇头,“这可不是戏弄,是为将军着想啊。将军未来与傅公子相处的时间可多着呢,若不小心防范,只怕……”
不知是什么触动了陆辛,他竟抬起一双温润的眼睛,眸光灿然若星。
完了,她好像理解郡王为什么对陆辛如此长情了。
这一抬眸威风尽却,只留下单纯得令人心颤的懵懂。
是混沌未开时潜藏的一块灵石。
“总之,就让小女子算一卦吧。”她不好意思继续激将,从袖里拿出三枚铜钱,“很简单的,只要将军听我的话,把铜钱掷六次,便可以了。”
陆辛将信将疑,找了一块空地,正要投掷,却忽然又被霍月庭拦下。
她提醒道,“将军要心无杂念地、想着傅公子掷哟。”
陆辛为难了一瞬,悄悄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掷了六次铜钱。
[1]陶潜《闲情赋》: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2]唐朝叫楗尾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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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调任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