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加办了公事,次日轮到柏环到田里去,傅越正好可以筹办招人之事。只是不免在衙门遇见陆辛,每每相遇,总少不了一波眼神的针锋相对。
尤其是,招揽役吏的文书需要批复时,傅越又路过了三省堂的门外。木门时时敞开,陆辛正坐在案前,手里捧一本地理图卷。偶然抬头看到傅越,陆辛一颔首,便又错开了目光。
直到那公文再次摆在眼前,陆辛才缓缓放下手中图卷。
“虽是小事,也劳烦长史大人批阅。”
公事公办,虽然有余荣在,有些事也不得不经他之手。陆辛仔细看了一遍文书,挑不出什么问题来,便盖了印。
“昨日,多谢长史大人送来的衣物。本想当面道谢,没想到你已回了军营。”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陆辛一早来时,已看到傅越在堂内办公,其勤勉至此,殿下有知也定然十分宽慰。他所做的,只不过是让傅公子更能认识到殿下……以及自己对他的善意和接纳。“傅大人随殿下务农,一切可还顺利?”
哦?查探“军情”了吗?
傅越扬唇一笑,特意隐去两个时辰的苦辛,捡着最紧要的内容说,“下官初事农桑,体力不支,幸得、郡王搀扶。埋头田苗之际,又稍谈了些为政心得。哦,对了,那笋子烧鸡长史可尝过了?郡王殿下可是啧啧称好呢。”
他避重就轻、颠倒内外,是有一手的。
“是么……”陆辛扯了一个不甚明白的笑,他隐约猜到傅越在故意透露与郡王的亲昵,或许暗中把自己视作挑衅的对象。他倒是想告诉傅公子,无须把自己看作敌人,因为自己既不是殿下的情人,也无意与其争宠。他只求殿下安好,可是这番心思到底不能说出口。
殿下的心意未定,傅公子之诚尚未可知。再等一等,最好是……
陆辛不愿去想那一天。
“难怪殿下如此喜爱,原是傅大人的品味。傅大人可知,殿下其实最爱风霜高洁、忠诚悃款之士,其所慕者,非唯容止,亦有德行、雅量。陆辛随殿下朝觐之时,亦见其结交益友、拜读名作。殿下看似风流,却并非独爱皮囊之人。”
傅越眉心一肃,眼光渐渐疏冷,“陆大人此言何意?”
“傅公子……”陆辛没有用官场上的称呼,抬眸定定道,“你若真心辅佐殿下,应当明白殿下所求。你若想获得殿下的另眼相待,最好不要有多余的心思。”他言尽于此,并未过多解释。
傅越收起文书,眼睛却很难从陆辛身上移开。
他是在敲打自己?是为了郡王,还是为了他自己……陆辛,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下官、谢陆大人提醒。”他隐隐咬起牙根,暗想总有一天要让你的淡定露出破绽,“下官若得郡王爱重,全凭本事,绝不用龌龊手段。只是若有一天,与陆大人同台相见,您可不要因下官是小辈,而轻慢刁难啊。”
“傅公子说笑了,……你我可是同岁。”陆辛实诚道。
傅越一口气又憋在心里。
化悲愤为动力,傅越快马加鞭,跑前跑后,联络各曹衙役迅速做好了筹备工作。
夜晚回府,见到父亲在门前等候。
夏夜暑气重,汗黏在身上并不舒爽。二人在小园里信步了一会儿,勉强感受到一丝风凉。
“近来公事如何?我见你早出晚归,肩上担子可重?”
“初入衙门,不悉政务,总要辛苦一点。”傅越谦恭道。
“你母亲还怨你最近不去看她。”
“实在……公事繁忙。”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路过琴阁,傅父忽然问道,“你还在弹那伶人的乐器?”
他的话让傅越有一瞬的不适,他低首颦眉,“是。”
“你母亲许你偷偷练习,我没发现。至今我还是不解。”
“父亲命我习琴,让我读书学礼,无非为了培养我入仕。”傅越声线渐渐低冷,“与伶人何异?无非一者以才艺媚笑博人欢心,一者以学识风仪得人青眼。”
“你……”傅正的话噎在喉里,他偶尔会意识到,这个儿子的羽翼是真的丰满了。“郡王上次来,听说你们还合奏过。”
“是。”傅越想起那一曲过于欢快的阳春白雪,面容微动,“郡王虽好琴,也爱琵琶,他是喜欢的。”
如果那喜欢的对象,不仅仅是音声就好了。
“郡王喜欢便罢了。如今你在衙门从事……应当多与殿下亲近。”
“孩儿知道。”
“你有几个同宗的兄弟,有机会你也该在郡王面前举荐。”
傅越顿足,惹得傅正回头顾望。
“父亲,如今殿下对我尚不算信任,举荐之事还是暂且搁置。”
“你总要为自家着想。我不指望你能像陆将军那样得势,但是如今任家被治,豪族的盘根出现崩裂,我们也是堂堂世家,该在这蜀中挤出应有的位置来。”
“……孩儿明白。”傅越咬了咬唇,“只是……从长计议。”
傅正说不动他,权且作罢。
回到房中,傅越怅望着花窗,风树影动,勾起他一阵愁思。
他说过不以龌龊手段接近郡王,可是……夹在仕途与家族之间,他不得不漫漫思量。
夜来风声,雨落了三朝,傅越出门时地上仍有泥泞。好在他穿着布衣草鞋,也不怕被雨水沾湿。
只是到了城外,沿路看到雨后涨起的河水,饶是策马也难行,傅越不禁皱起眉头。
成都地势自西向东斜过,西部流有二江,水患往往波及成都城,黎民罹难尤甚。傅府居东,受水患并不明显,是以傅越平日无觉。只是偶尔听田地归来的郡王抱怨此事,他便记在了心里。
雨后的田地多了几分凉爽,傅越把草帽摘下,轻车熟路地撸起袖子、卷起裤腿,在田间撒起了秧苗。
真是越来越像个村夫了。
不止是他这样觉得,连苏琅看着他顶着这副清冷面庞,却一脸严肃地弯着腰种地,都产生一种错乱的滑稽感。不不不,其实郡王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才是把精致的瓷器摔在了泥里,还偏偏要用泥土搪出一道花儿来。
人之身外,不过是一堆赘饰罢了,衣袍如此,印信如此,连同那些矫揉造作的才艺。他们所立之处构成其向外的存在,然而当身份对调,那层虚像也一同破碎。
可是内在却不会变的。外表的一切都可以舍弃,留下来的东西才是坚守。
就像苏琅抛却郡王的身份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只是一个山野之人,便打鱼砍柴了却此生,可是一旦走上了这个位置,便思报国安民,然后才图归隐。傅越呢?世家公子不过也是他的一道身份,他大可以做出孤高的样子,也能够为求仕途虚情假意,可剥开这一层一层,只看傅越。
却是一只孤鹤。
孤鹤长凌,何处望云霄?
傅越见苏琅驻足,不免困惑,抬头却撞见郡王的眼神,心里怦地一动。
又来了,这种仿佛藏着千言万语的眼神。
傅越还要被郡王欺骗多少次?
那不过是眼角眉梢自然的弧度,是天生的多情感,不是心动,更不是爱恋。郡王可以欣赏他,可以怀疑他,但还不足以对他投情。
“殿下偷懒了。”傅越不留情面地指出,尔后他又一笑,“若是爱看下官,回去路上便随您看。”
这本是取笑之语,苏琅却发自内心地考虑了。
“傅大人确是本王理想的样子。”
他忽出此言,把傅越惊住了。
“什么?”
苏琅轻咳一声,“傅大人风姿特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虽粗衣亦难遮掩,的确让本王难以移开视线。”
原来他的美色还是有作用的。只是为何偏偏在他衣着粗陋、动作放旷之时见效啊?
傅越一时无语,不自然地侧了侧身,用手背抹开散下的一缕头发。
“下官还以为,郡王好色之说,只是虚传呢。”
苏琅哂笑,“虚虚实实也无甚区别。”
傅越眉梢带了一点柔意,正欲说话,天上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啊,我没戴草帽。”傅越用袖子挡了挡脑袋,正准备去拿帽子,被苏琅一把拉住。
“还想什么帽子?先去避雨吧,下大了又不好走了。”
二人小心地穿过水田。
傅越在棚下擦了擦湿发,便看到苏琅背后斑斑点点的雨痕,他不禁心想,这种时候,陆辛也能提前掐好时间,派人送来体贴的衣物吗?
他不自觉地靠近苏琅的身后,手指毫厘之间就要触上那一点点雨痕,被苏琅蓦然的回望吓退,假意无辜地看向对方。
“殿下衣服也湿了。”
“还好,只是外面湿了一点。”苏琅找地方坐下,看着棚外的雨色,扬起的眉头又渐渐落下。“阴雨时节,真是让人喜忧参半。”
傅越愣了愣,想起今晨思索之事,便对苏琅说,“殿下,其实下官有一个想法。”
傅参军好像每天都有想法,这一点让苏琅十分惊奇。不过侧耳细听向来是他的美德,所以他只是眸光闪闪地看着傅越。
“水患之治,一则仰赖水利,二可以依托城建。水利之功,在于灌县。而城建之事,则可泽被城内百姓。成都城临水而建,西南商贾常受水患之害,而今商业逐渐向外发展,城市西南方位需要扩建,又不可避免要趋向二江。下官想,不若将河水改道,再加筑城墙[1],既扩大了城内空间,又能避免郫江之水聚于城郊,冲刷作物、淹毁民宅。”
“等等,”这跨度太大,苏琅竟然跟不上他的节奏,“改道?如何改道?”
傅越拾了一根木棍,在湿土上画图,“将城池扩大,原本的内江之水从上游此处改道,由城南移到城北,流向则由先南后东变为先东后南,此后,再与检江于城外东南角汇合,这样河流走向就能符合地势。”
苏琅虽然也读了许多书,对这些工程建设却是一窍不通。“这……可行吗?”
“可问士曹。”
傅越信誓旦旦,倒显得苏琅犹豫不决。
“长凌诚心献策,希望殿下仔细考虑。水患之害,早除为好。”
傅越难得表现得这么执着,倒让苏琅怀疑他受了什么刺激。真心建言献策,还是徒为邀功,郡王一时难以分辨。可是有才而不用,就是上位者的疏失。
“好吧。”苏琅说道,“本王会好好考虑。”
天晴后二人加紧劳作,再次换衣后方策马而归。
苏琅拿傅越的计策去士曹询问,得到了耐人寻味的回答:“容下官前去勘察。”
也即是说,可用?
这番纷乱想法被公务暂时压下,等到回府见到陆辛,苏琅又忍不住把此事诉说。
“若能修成,倒是好事。”陆辛思量后说道。
“你也这么觉得?”苏琅疑惑,却不知陆辛从何角度思索,便道,“快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吧。”
“成都与边域一直有贸易往来,如今要安抚四夷,则不可断绝贸易。城南紧临流江,商货便能沿水道输送,这是一点。旧城小而内外交通阻隔,又远离水源,若能二江抱城,则可形成护城河道,有利于应对外敌,这又是一点。从为将的角度来看,改道扩建的确是件好事。”陆辛眉眼弯弯,“寒年与傅公子同心一意,若是士曹也说可行,殿下便不必迟疑。”
“……你说得对。”苏琅思虑片刻,释然道,“是我一时多虑了。只是没想到,傅越不仅慧眼识英才,于政务也有诸多见解。”
“所以殿下才有想要重用他的心思。”陆辛点出来,压下心底的那一点羡慕,“与其互相猜疑,不如让傅公子为殿下所用,尽量施展他的才能。只要傅公子的心归殿下,傅家亦可徐徐图之。”
苏琅若有所思。
[1]参考晚唐罗城及二江抱城格局的产生,具体内容和原因瞎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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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孤鹤长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