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十六策》言:唯劝农业,无夺其时,唯薄赋敛,无尽民财。
来蜀之后,每逢大事,苏琅都决定去武侯祠拜一拜蜀相,一来表达瞻仰崇拜之情,二来希望能从其为人事迹中获得治事良策。对于苏琅而言,这是一道富于庄严感的仪式,虽然不必大费周章,但也足以占据他的半日良辰。
自正门而入,行过碑、庙和大殿,祭了香火。苏琅步行而出,呆立在殿门外,看着牌匾上“名垂宇宙”四个大字,心中澎湃,又难描述万一。
他漫步而出,经过后苑,于溪边石台上蓦然看到熟悉的身影,不觉一愣。
“傅越?”
傅越正在喂鱼,听到声音回头,也是微微惊讶。
“郡王殿下,好巧啊。”
“难得休沐,你还远远跑来郊外。”
“只是散心。”
苏琅上前伸出手,傅越很识趣地分了他一半鱼食。二人便一把一把地往溪边抛,小鱼都纷纷甩着尾巴凑在一起。
“本王以前在襄阳也喂过鱼。”苏琅忽然道,“好大的肥鱼,一团一团拥在一起,馋得很。”
“殿下去过多少地方?”傅越不经意地问。
“十五岁赴任齐州,沿着长江水路而下,又经过了荆襄、河洛地带。十八岁领兵,十九岁持节河东,去过边疆的草原。二十二岁丁忧,父母俱去,便又卸职去了长沙。尔来一十年,倒也不能说是不精彩。”
十五岁三个字已让傅越默然,十年间辗转数地,兼生死离别,非常人所能忍耐,却被苏琅以如此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
此行虽说是散心,却也并非全无目的。郡王办理任膺之案、连同改换官吏执掌大权之日前,便特地来此祭拜。彼时傅越便猜出他会有所作为,事实证明果真如此。如今要督促农事,长达半月之久,傅越又不免猜测,休沐之日不在王府的郡王殿下,会不会又来到这西南的郊外。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1]
可是如今,不知为何心头却涌上一股罪恶感。好像那些算计,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在此时的苏琅面前。
不,傅越咬了咬舌尖,这不是愧疚和犹豫的时候,你需要得到郡王的好感。
鱼食投完了。
他们绕过了小苑,沿着红墙夹道环了半圈,看到了惠陵外的红门。
“进去吗?”傅越问道。
“只在陵前望一望吧。”
他们迈过门槛,看着半台浑圆的石陵,一时难言。
“君臣之间……”傅越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无过于忠诚与信任吧。但是比起‘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那又多了另外一层含义。真心的赏识与志气相投,危难临前的生命相托,便是让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没什么可惜的。”
苏琅心中一动,意识到这可能是试探之语,又不由问道,“傅大人也有丞相之志吗?”
“二十年的香火不是白供奉的。”傅越淡然说道。
苏琅不禁开怀,“本王亦懂你所想。只是信任与忠诚,又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白帝托孤后,相父之权何其大,然而背后却是‘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满门忠烈尽殉于国。唯有‘澹泊明志’,才配得高位。否则,岂不是和那霍光、窦宪一般了?”
这是在讽刺他要借得权势光耀家族吗?郡王对他的心思当真是看得透彻。
傅越低眸,“郡王说的是。既如此,当是君臣一心,以国以民为要,方不至于……为人诟病。”
苏琅定定地看了傅越一会儿,迈步离开。
插秧的日子,苏琅早早在田边候着,傅越则骑马姗姗而来。
“长凌没有误了良辰吧?”傅越的眼底肉眼可见地憔悴,许是没有适应这般劳顿。
苏琅看了看日晷,“卯时未至,傅大人来得很准时。”
傅越放下心来,缓缓翻身下马。
他的脑袋仍有几分昏沉,只是勉强维持一番风度。奈何这田地里却不需要风度,他虽然特地穿了简单的布衣,望着清清浊浊的水田,还是不知如何下脚。
苏琅直接借了套农装,所以没有这番忧虑。
“傅大人,该戴个草帽。”苏琅笑了笑,在傅越疑惑的目光下拎起一顶帽子搭在他的头上,“过不久日头该出来了,晒得很,若是变黑了可就穿不了白衣了。”
“谢殿下……”原来殿下是喜欢自己穿白衣的啊。
农民开始布田线,苏琅看了几眼,撸了裤腿过去搭手。傅越毕竟不事劳作,还有点矜持,不知草鞋往何处去踏。看到苏琅渐渐离远了,他才咬咬牙,把鞋子脱了,光脚迈入水田中。
学田农拿起短棍,把线布直,直到两侧观察的人说好。又沿路撒下秧苗,这很考验眼力,傅越撒歪了几次,被一旁的农民笑话。他蹙起眉头,掂了掂手中的秧苗,小心地确认位置。等到他熟练的时候,人家已经在几米远外了。
被冷落、被笑话,技不如人。傅越公子不常体会到这种落差,凡是做事,他总要当那一顶一的。且不管郡王现在离他有多远,落后于人,已足够让他不甘。
只好加把劲,继续投苗。
不过初学之人到底比不上老练的农夫,没多久人家就把秧苗抛完,准备插秧。苏琅看不下去,从对面开始帮傅越抛了一半,这才结束。虽然戴着草帽,傅越的脸仍是红了起来。
日头照起来了。
“傅大人还好吧?”苏琅抽空问他,“总不至于打退堂鼓?”
傅越冷笑,“殿下在激我?下官不是知难而退之人。”
哟,见性子了。
苏琅觉得有趣,笑了笑,开始插秧。把苗根往水里一沾,再略一移,浅行浅退。
傅越疑他怎么这么快得了要领,也不想被落下,就紧跟着苏琅。旁边的农人看到两个官儿在那竞相插秧,也是觉得热闹。
虽然是些生手,但不像以前那些老爷,只是喊喊话、做做样子。
至少也没添乱不是?
饶是傅越有心与郡王一较高下,随着日出山外,渐渐朝着头顶漫去,这位世家公子也有些不支了。
只是插秧,怎么这样辛苦啊。又不只是插下便好,宽了窄了,浅了歪了,都要重来。泥糊在脚上,炎光灼在背上,腰也酸得直不起来。
他真是作孽,要来干什么农桑之事。
便是日日在郡王跟前,又能得他几时相觑?傅长凌啊傅长凌,人家不爱你的美色,你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汗珠滚滚地滴落在水田里,傅越抖着手放下一根苗,还未立住,眼前就是一黑。
多少意识都磨灭在这天旋地转当中,脑袋是麻的,血液仿佛刚刚从心内涌出一般,久久才覆盖到冰冷的四肢。
睁眼时,摇摇晃晃的,是苏琅被草帽阴影遮蔽之下忧虑的容颜。
“傅大人,你还好吧?”
傅越眨了眨眼,意识回笼,才发现自己正靠在苏琅的肩上,膝盖曲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在水地里。
所幸,秧苗没被他跌倒压坏。
可惜裤腿没入泥水里,脏了许多,一会儿要难受了。
“抱歉,刚刚我是晕过去了吗?”
傅越勉强站起,心里好奇,郡王殿下是原本就站在这里吗?
“是啊,我看你站着不动,正奇怪呢。结果你的脑袋就栽了下去,幸好我离得不远。后来我又叫了你三声,你都没反应。怎么,这是中暑了?”
“……或许。”傅越揉了揉脑袋,脑海里并没有被呼唤的记忆,看来当真是昏得彻底。就算跌倒,也不想个好点的姿势,演不出那弱柳扶风的美感。“劳烦郡王牵挂,我已好多了。”
不过私心而论,他还是想多靠郡王一会儿,免得他的目光下一秒又收走。
苏琅安抚道,“莫逞强了,休息会儿吧。走,我带你去那边的凉棚。”
“殿下……”傅越总忧虑苏琅为自己误了活儿,惹农民的闲话,可是又想此人是汉中郡王,谁能说什么。最重要的是,郡王是陪自己离开的,自己不妨再故作虚弱,让他多留一会儿吧。“有劳殿下了,我现在觉得腿又有些软了。”
苏琅微微笑道,“正常。来,扶着我的肩膀。”
为了拉近和百姓的距离,苏琅故意不用平时的自称,如今听在傅越耳里,倒真觉得自己与郡王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友人。
傅越慢慢地伸过胳膊,把脑袋偎在苏琅的身上。殿下的身上沾了几分土气,好像比平日更温和了些;短褐穿结,布巾束发,难掩其靓色,却又添了几分英气与质朴。
趟过了水田,傅越才终于找到一处干地落脚,只是杂草凌乱,还有暑气蒸腾,烫得他脚心抬起,又悬在了半空。
苏琅找到他的鞋,让他套上,继续扶他去棚子。
还是难受得很。
傅越紧紧拽着苏琅的袖子,生怕他立刻就跑了。
“傅大人辛苦了。”老农端了碗水过来,笑呵呵地说,“在地里干了两个时辰,真没想到您能捱得过来。”
傅越也没想到。
“你们才是辛苦,我还能在这歇歇,你们到现在还没收工呢。”傅越矜持地说了几句,手端起了碗。
很快,他的动作就凝住了。
这、这破碗,黑黑的裂纹也就罢了,碗底的斑点也就罢了,好歹也盛点干净的水。这细小的浮尘,还有若有若无的渣,到底是新落的,还是放久了积沉的……
傅越皱紧眉头,迟疑不动。眼光偷看苏琅,对方却无有异色,接过老伯的另一碗水一饮而尽。
殿下面前岂可推脱?
傅越狠了狠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半,没忍住放下了手。
喝惯了精酿的酒、细泡的茶,这水,当真是一言难尽。
可是扭头四望,在座的和不在座的,又有几个人说出嫌弃之语?
不知为何,傅越的心里有些发闷。
那老农看他喝了许多,便又续了一半,自己也坐了下来,笑容堆起黝黑的沟壑,“今年耕种得晚,天儿也热,您担着些。十五日很快就过去了,好在能赶到五月之前。”
傅越看了眼农田,“整个夏天,你们都在田里吗?”
“插了秧,还要投放鱼苗,还要除去杂草。干着干着,日子就过去了。”
“收成好吗?”
“还算可以,只是往年赋税多,除了朝廷的税,还有地方的税,一年下来剩不了多少。今年好多了,很多杂税被废了,只盼别出现什么天灾**。”
傅越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清清浊浊的水碗,一瞬间想了很多。
感受到苏琅起身的动作,他忽地一慌,再次拉住苏琅的衣角,“郡王,下官休息好了。”
“你再坐一会儿也行。”苏琅温声说道。
傅越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还是说道,“不必了。当官的,总要为民做个表率,怎可……偷懒。”
他支起酸软的腿,扶正草帽出了凉棚,身板挺直对着高高悬起的太阳。
苏琅只看到他色调分明的背影,孱弱的身躯多了几分坚定的线条。
傅越渐渐跟上了苏琅的步伐。不,是苏琅怕他用力过猛,有意放慢了些速度,果然见到傅越朝着自己慢慢退过来。
“殿下,薄赋虽好,现下却还有一个问题。”
苏琅微微一愣,没有停下动作,“你是说?”
“流民迁徙与张景之乱导致人口有所增减,然而户籍却未能更新,于税不利。依下官看来,应当早日清点人口,挨家挨户当面地核实人数、年龄,一来防止丁年冒充老小,二来也能及时确定人口的变化,有利于政令的实施和民众的安定。”
“本王亦有此想法。不过现在役吏不足,还不是大肆普查之日。”
“下官从事以来,还未招揽府吏,是下官的疏忽。”
“傅大人不必自责,凡事总有循序渐进的过程。”
“为殿下分忧,是长凌早已允诺之事。”他提起当日的约定,忽而垂眸,水田倒影依稀,严肃的面容让他生出几分恍惚。
快到正午时,傅越停下了步伐,勉强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兼胳膊腿,看着种下的一排排秧苗,忽然怀疑自己其实是个农家子。再瞅一眼手臂,由于没有衣物的遮挡,已经铺上了一层稻色,再把袖子往上掀一掀,就惊现一道颜色分明的楚河汉界。
傅越的心头染上淡淡的忧伤。以后怎么仗着皮肤白嫩勾引郡王?
想到今日的农活即将结束,傅越欲邀苏琅同食,正准备搭话,却看到王府的家丁策马而来,立于田外。
“王全儿?”苏琅一笑,招了招手,“怎么过来了?”
“陆将军早晨吩咐小的,正午时候来给殿下送衣物和汗巾,怕您劳累之后身上湿透,回衙门前又无衣服可换。”王全儿捧着包袱,站到苏琅和傅越中间,“噢,傅公子可需要?这儿还有一份多的。”
好贴心呐,倒是准备了两个人的。
傅越嘴角微挑,陆辛陆将军,倒是很会算时候,偏偏在他要约会郡王时来插一脚;若是知道自己劳而无功,恐怕会更加得意吧。
“多谢将军美意,没想到将军考虑如此周到。”傅越擦了擦手,接过多的包裹,斜眼看苏琅,“郡王莫非还要赶回去,陪陆将军一起用膳?”
苏琅正欢喜地擦拭身上的泥土,准备找地方更衣,听到傅越的话抬眸时,眼里还是藏不住的愉悦。
“嗯?”
王全儿想起陆辛的吩咐,便又补充道,“路途较远,时候也不早了,陆将军说,如果有近的饭馆儿,二位吃完了再回衙门也无妨。”他隐去了下半句:也好为殿下和傅公子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说实话,他是不太明白,作为郡王殿下的心上人,陆将军为什么要给别人创造接近郡王的机会。更何况,那位公子,据传闻说,对郡王殿下不怀好意……
傅越哪里知道这些,只在心里暗笑:倒用得着他说!
这番言语,就好像郡王能否与外人待在一起,全盘由他决定。
“既然如此,殿下不妨与长凌一道用饭。”傅越已穿上草鞋,把袖子都卷了下来。“南门有家笋子烧鸡做得不错,长凌想让郡王也尝尝。”
“哦?”苏琅放下擦泥的布,“也好,本王用膳过后再回去吧。”
傅越眼睛微亮,有种扳回一局的快感。
不过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对于郡王来说,吃饭好像真的就是吃饭。
吃得那么快,是赶着回去当差,还是因为见不到陆将军觉得度日如年?傅越幽怨地想,枉我特地重新束了发,装扮得整整齐齐,还殷勤地为你夹菜、暗送秋波……常说郡王好色,如今美色当前,您就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施舍一眼吗?您风流的名头,只是拿来唬人的吗?
吃完了,苏琅还要特地为陆辛包一份,更是让傅越一口气堵在喉头出不来。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
[1]杜甫诗。
[2]引自唐诗《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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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开桑务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