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飏带段绎去的地方并不远,在这个郊区大学城的边缘,有农田和民居,最主要的是,有几条车少人少路又好的笔直乡道,叫“夕林路”。
夕林路两边整齐地种着树木,树干纤细修长,枝叶蓬松,像片柄很长的羽毛,春天是青绿,夏天是苍绿,深秋就变成铁锈红。冬天叶子也不落,单颜色变深,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像隆冬天破晓时分的夜色。
姜飏很喜欢这里,他有段时间经常来,可能在每个季节的每个时分都来过,只是这两年很少来了。
他看着和记忆中别无二致的道路和树木,习惯性摸了摸口袋,没有烟,已经戒了。
然后他觉出了不对,他骑自行车的都到了,段绎坐小汽车的怎么还没到。
“你是真眼神儿不好啊,学长。”段绎从旁边的树后面站出来。
段绎早到了,这一点路开车不用五分钟,靠着树又等了十分钟,才看见姜飏歪歪扭扭地骑车过来,他刚想打招呼,就看见姜飏卡带一样站着不动了。
他突然间又觉得不该这时开口叫他。
姜飏发呆被人围观也不生气,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段绎笑笑,拍了拍车把手。
“来吧,一米八五不会骑自行车的小孩儿。”
段绎又不想说话了。
他扶着那辆自行车,跨坐上去。
段绎不是完全不会骑。
他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就是一辆自行车,那个暑假爸爸妈妈有空了就带他去公园教他骑车,但没去几次,妈妈就住进了医院,后来段国强还想继续教,他死活都不愿意学了。
他左脚蹬上踏板,踩下去,轮子开始转动,再踏上右脚,没等他使上力车就因为受力不均歪倒了。
段绎看见肩后伸出一只手,稳住了车把,然后他听见姜飏的声音。
“再来。”
段绎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动作,这次姜飏没有把手从车把上拿开,他错开段绎手握住的地方,右手稳着车头,左手推坐垫,在段绎另一只腿踏上车重心不稳时给了他一个助推力。
这次段绎的右脚成功蹬上了车,姜飏看见他两只腿都能使上力了,撤了他推坐垫的左手,想让段绎感受到自己双腿使力控制的平衡感。
段绎感觉很神奇,在姜飏撤劲的最初那几秒,他踩着踏板,生平第一次有了那种“我能凭借风驾驭重力”的感受,虽然只有几秒。
几秒以后车就再次重心不稳,向一边倒去。
姜飏一直小跑跟在旁边,右手没离开车把,在车要往右倒的第一时间他就使了全力,但他低估了一名成年男子失去平衡时连人带车的重力,一只手完全稳不住。
段绎往他身上倒过来的时候姜飏偏了偏身体,用胳膊抵住了段绎的肩,卸掉重力后再用手扶住他,不着痕迹地避免了段绎直接撞到自己怀里。
好在段绎没有因为失去平衡而脱手,不然这场面就不好看了,姜飏叹了口气。
段绎也叹了口气。
姜飏这一偏身体,段绎的头直接撞到了他的颈窝里。
稳住局面后,两人都一脸波澜不惊地站直身体,段绎面无表情地擦掉了下巴上姜飏的汗。
“还来吗?”姜飏看向段绎。
“来。”段绎点点头。
“这次你不用帮我扶车头,我看看能不能稳住。”
“行。”
这一次姜飏在段绎右脚踏上自行车的时候就松了扶车把的手,但他感觉到姜飏还在他身后,手推着坐垫没撤力。
姜飏松开车把手的时候车重心有一瞬间的偏移,段绎本能地把车把手握得更紧了,但他越用力,车的方向就越摇摆。
“别那么用力,放松。不是用手控方向。”姜飏在他身后小跑跟着,声音卷在风里传进他耳朵。
段绎试着放松下来,车果然更稳了。
他试着用更快的频率踩踏板,同时也感觉到姜飏两只手扶上他的坐垫,给了更大的往前的力量。
速度起来以后车就没有那么晃了,段绎不断加快蹬的频率,听见风从他耳边破开的声音。
原来自行车也能骑得这么快。
姜飏带他来的这条道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段绎在不断往后退去的景色里不顾一切地向前,然后在失去平衡的瞬间,狠狠跌落。
他喘着气看着头顶的天,道路尽头的夕阳,随着微风轻摆的树叶,和远处姜飏只剩豆点大的身影,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清晰的心跳和畅快的自由。
姜飏在段绎的速度超过他能给的速度时撒了手。
段绎想起以前不知道在哪儿听人说,说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教会他骑自行车的人。他当时觉得这种俗套的句式真的很无聊,他一分钟能造一百句。
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给他生命的人。
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教他爱的人。
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第一次喜欢的人。
……
因为人本来就不善于忘记这些生命中仅此一次的鲜活经历,和那些将世界带到他们面前的人。
但他现在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不一样。
教会一个人骑自行车的过程,包括了引导、保护、助推和放手,这通常是父母会对孩子做的事,而当这个人不是父母家人,而是这个世界上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这就是一份纯粹的善意和温柔。
他不知道姜飏为什么主动提出要教他,是因为他自己是摔着学会的,所以知道没人保护会有多疼吗?还是因为他也得到过这样一份善意和温柔?
段绎希望是后者。
他突然很想妈妈,非常非常想。
其实段绎已经无法清晰刻画她的模样了,小时候的事也忘了很多,但这八年,他无时不刻不在经历那种丧失的感觉,它没有因为时间推移而减淡,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就像他此刻试图回忆妈妈教他骑车的场景,他已经记不起任何细节了,但现在他想起了那种感受——被长久地注视和无条件地保护着的感受。
这是他真正的丧失。
他真正想要的是这个,而不是可以挥霍的物质、不容置喙的指导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想到你会摔,”姜飏的脸突然出现,挡住了段绎视线里的一角蓝天,表情看着十分震惊,“但没想到你会摔哭。”
姜飏朝段绎伸出手,下一秒,段绎抓住他的腕骨,借力起身后顺着力量抱住了姜飏。
“谢谢。”
“……不客气。”
姜飏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站了两秒,段绎没有退开的意思。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自行车都是小时候学了。”姜飏说着,安抚似的拍了拍段绎的肩膀。
“为什么?”段绎松开了一点手。
“小朋友没那么大力气。”
段绎立马松了手,姜飏退了一步,不着痕迹地离开了这个拥抱。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姜飏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
是店里负责吧台的小九。
“喂。”
“姜哥,今晚表演的乐队已经到了。”
“我马上回去,你先带他们去休息室。”姜飏看了段绎一眼。
段绎对他点了点头,把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推给姜飏,“你骑回去吧,我歇歇。”
“我给你打个车。”
“不用,我想走走。”
“行。”
姜飏没再多待,直接回了店里。
酒吧的休息室里坐了四个人,都是穿着特大版型T恤和破洞牛仔裤的大学生,地上放着他们自己带来的乐器。
姜飏推门进来的时候,四个男孩子看上去都有点紧张,其中一个人往前坐了坐,直起了腰。
“鲸乐队?”姜飏问。
“是。”那个挺直腰板的男生开了口,似乎是队长。
“EXILE的规矩你们清楚吗?”姜飏看着那个男孩。
“清楚。”
“准备怎么唱?”姜飏工作的时候看起来很严肃,透着不近人情的意味。
男生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自信而坚定。
“我们唱自己的歌。”
姜飏点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去试音,八点开始。”
姜飏这家酒吧,在大学城这片小有名气,不管是挨着的平大,还是稍微远点的平城师范大学、平城音乐学院、平城工业大学这些大大小小的学校,都知道有家叫EXILE的酒吧,欢迎音乐爱好者前去观看和表演。
除了应收的酒水小吃费用,来这里看演出并不另外收费,但第一次来EXILE表演的校园歌手和乐队,则分有偿和无偿两种演出形式。选择表演酒吧和现场观众的指定曲目是有偿的,而选择表演自己的原创曲目则没有。
但无论他们怎么选,都只有一次机会,一场演出过后是否还有在EXILE演第二次的机会,决定权在姜飏手中。有机会再次回到EXILE的表演者,无论选择什么表演形式,都会得到演出费用。
曾经有顾客问过他,是不是很喜欢独立音乐,所以才费那么多心思组织这些演出,花那么多钱在一间校园酒吧里买顶尖的音乐设备,姜飏都只是笑着摇摇头。
“您想多了,我除了挣钱没别的爱好。”彼时还在平大读研,时不时来帮忙的庄新在一旁疯狂点头。
他没那么高尚,只是喜欢看有梦想的年轻人做梦而已。
大部分像鲸乐队这样的校园乐队都会选择演自己的歌,他们把EXILE看作自己面向世界的第一个舞台,他们要在这个夜晚呐喊出内心的声音,不在乎还有没有下一晚。
姜飏喜欢在这样的夜晚站在角落里安静地看,感受生命的活力在他们身上爆炸,余波则变成他自己加速的心跳,令他感觉到活着。
留心观察的常客也会发现,这些有生命力的原创表演者往往比技巧纯熟的演绎者更多得到第二次表演的机会。
这是姜飏不足为人道的私心。
他不知道这些学生会玩多久音乐,可能也就两三年,等到了大四,他们会选择一份稳定的职业,成了家,吉他在躺客厅的角落,躺在书房,躺在床底,最后躺进储藏室,等着新的孩子长大,演奏年轻的声音。
也许也会有极少数的人,在音乐中找到了自己命运的归属,踏上了未知的职业道路。
但不论是哪一种,姜飏都无法为他们负责,他能给的只有一个舞台,一些观众,一笔微不足道的演出费,和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夜晚。
没有人比姜飏更明白,有过这样的夜晚,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珍贵的事。
这晚鲸乐队演了五首他们自己的原创作品,主唱是那个代表乐队说话的男孩,叫叶晞,他有着非常独特的嗓音,听感上有一种跃动的少年气,这样的少年音与摇滚气质相融合的感觉令人着迷。
那是EXILE那个月最热的一个场子,姜飏当晚就向他们发出了下次演出的邀请函。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段绎开始了大学生活,那天分开后就没有再联系过姜飏。
姜飏则依旧忙着各种各样的事,就像一台从不停止运转的机器,偶尔想起那个骑车的傍晚,也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好像自己从未有过这段经历,也从未认识过那个躺在地上流泪的男孩。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段绎走回后街以后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EXILE,在一个角落坐了很久。他听完了鲸乐队的演出,看着姜飏与走下舞台的叶晞说话,也看见了贴在舞台旁边的演出招募信息。
他那晚回了出租屋,抱着从家里带出来的那把琴,把头埋入枕中,陷入了深眠。醒来时看见满眼的阳光,充融着平城秋日的暖意。
他找了一家车行,纠结了半天是买自行车还是电瓶车,最后在角落看见一辆老式的带后座的自行车,把它买了下来,还体验了人生第一次讲价,虽然只还掉五块钱。
他没有去送外卖,也没打别的工,而是按时上课,练琴写歌。他把母亲给他存的钱取出了一小部分,用作他这一年的生活费,花得精打细算。
段诗偶尔会给他发短信,和他说自己又读了什么书,拼好了什么玩具。
有时候下课回来,碰到姜飏睡醒了出去买吃的,两人招个手抬个下巴就算打了招呼,没有多余的话,像世上两个再普通不过的邻居。
只是段绎每天傍晚都会骑车去那条种着整齐树木的乡道,看日头慢慢落下来,看叶子慢慢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