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看依旧低垂着头的冀无莒,冀无双敛袖起身道:“回父皇,儿臣觉得适才大皇兄所言话虽糙,却颇有几分道理,发粮赈灾安抚民心当为首要之急,水患过后往往还会带来疫症,先前因被瞒报不得知,本该统一安置在几处,不仅可方便救济,也能及时处理和控制疫病,不使其蔓延扩散,如今大批流民拥入各城,已造成各城百姓的恐慌,并为当地的治理带来不小的麻烦,还请父皇速调太医院中,体壮且经验丰富的太医往辽河周边各城,部署防疫治疫一事,另据儿臣所知,辽河附近的应县和庄县两处的秋粮尚未运抵京,尚走在半道中,可快马传令其折返,以应对米粮的短缺,不足部分可下令从各地就近调运冬衣和库粮增补。”
脸色和缓了许多,云帝深沉得看不透的眼底隐隐染上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道:“接着往下说。”
冀无莒抬起头,注视着帮自己保全了几分面子的弟弟,既羞愧又感激。
“至于疏通河道方面,以往开挖河道都选在入冬之际,因天气严寒,河水干枯,河边泥土经过严寒形成冻土,是为开挖河道的有利时机,但今年不同,百年一遇的严寒河水形成冰凌所造成的河道阻塞,故而只能先加固堤防,派人日夜监察,等再过半月,天气转暖,冰凌消融,方可进行挖道治理。”
冀无仲点点头,道:“五弟所言甚是,父皇,儿臣愿往辽河一行,监察河道,加固堤坝。”
朝冀无仲微勾唇角,冀无双应道:“四哥素日便精研水利,自是十分恰当的人选,儿臣附议,再提一人与三哥同往,新任工部尚书范缜之对河流的分布走向以及水利工防极为熟悉,带上他定能助四哥一臂之力。”
见两人一唱一和,冀无函冷冷一笑,插言道:“那依太子看,那些流寇又当如何。是该如三哥说的,招安,还是,该依我言的,当剿。”
云帝转将目光投向四子,不易察觉的叹了口气,道:“函儿,你说说为何当剿。”
“流寇攻陷数座城池,收编无知百姓,诛杀当地官员,其心当诛,其行当灭,若不出兵剿伐,难显朝庭威势,还会引起后人效法,故而,儿臣认为父皇需兴兵剿灭。”
沉吟片刻,云帝抬眸望向冀无双道:“无双,你四哥和三哥都说了自己的想法,朕还想听听你的。”
浅笑的眸光敛深,冀无双道:“三哥和四哥说的,都各占几分道理,儿臣此前赞同三哥,先行招安,兴兵于国于百姓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更何况此番确为官员行事不当,且流寇中大多是些灾民,若是征剿于民心上反倒是将他们更推向与朝廷作对的境地,但,”
顿了顿,他话锋一转,道:“但还需防别有用心的人借此次行谋逆不轨之事,儿臣听得流寇中有人自称是前朝后裔,意欲建都称帝。”
“啪”云帝怒容满面,额上的青筋暴出,拍案而起道:“当真有此事。”
冀无莒一惊,骇的复又低下了头。
“儿臣不敢有所欺瞒,句句属实。”
冀无函刷的立起,抱拳朗声道:“父皇,儿臣愿带兵前往征讨,誓必全胜而回。”
冀无双凝望向他,目光静肃,深处中隐带犀利,少许他垂眸一笑,紧接道:“儿臣亦愿前往为父皇分忧,私以为现下还是应先派人招安,收归部分民心,同时抓紧练兵,以做备战之用。”
“无双,很好,你想事比以往成熟周详了许多,朕心甚慰。”云帝一扫胸口纠结的烦闷,坐下称许道:“仲儿和函儿也很有心,尤其是仲儿,河道监察一事就交托于你,不日即带上范尚书起程吧,朕会颁旨令辽河的河造司和当地府衙协理,所需银两物资由你和范尚书商议后呈报。”
“儿臣身为太子,份内之事自是要为社稷多做考量,为百姓福址出力。”冀无双欠身回道。
冀无仲亦随之起身道:“谢父皇信任,儿臣定不负所望。”
俊雅的面容倏忽划过森寒,霍卷着凛凛杀意蓦至眸底,冀无函一点点握紧了垂放回到身侧的双拳,嘴角微牵出一丝嘲讽的笑,道:“五弟,你和四弟一样,太过书生意气,上战场两军厮杀可不是儿戏,小孩子摆家家酒,本领首先就要修炼到家,你连自己都还需要他人保护,真到了战场那可是刀剑无眼,所以还是不要太过逞强的为好。”
与他对峙一般的互相凝视了片刻,冀无双淡然一笑,不恼不怒的回道:“谢三哥提点,只是征战沙场,除了有身好武艺好体魄外,更重在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何况三哥您就如此言之凿凿,断定我无法保护自己。”
将两人间的暗潮汹涌尽收眼底,云帝了然于心,知子莫若父,无函固然是文武双全,是可造之才,但一身杀伐之气过重,加之心高气傲,所以一直在寻机要挫挫他的傲气,而对于无双,虽天赋聪颖,心思缜密,但尚未知深浅,欠缺磨练,一转眸,瞬间心底就有了计较,他悠悠道:“你们都无需多言,随朕去骑射场,是否有能力,即见分晓。”
这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骑射场,那头消息就已被嘴快的小太监传到了各宫,慈安宫里沈思正故做一本正经的给老太后讲着笑话,逗得一旁随侍的沈贵妃、萧淑妃还有入宫请安的四王妃宋氏笑个不停,连宋王妃怀抱的幼子元修也甚是和她投缘,一个劲的要扑到她怀里。
消息传来,众人都收了笑,一个个都显得煞是错愕和震惊,沈思不明就里,幸有宋王妃解惑,才晓得多年来,云帝为防引起众子的争斗,从不曾让他们做任何比试,又急又惊的老太后当即不顾众人劝说,执拗的拉着沈思及其他人分乘了轿舆赶去。
积雪未消,骑射场白茫茫一片,阳光映照下明晃晃的极其耀眼,飕飕冷风卷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红梅花瓣直往衣领里钻,四周静谧的除了风声只听得到一双双小羊羔皮制的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除了无莒和冒儿外,无仲,无函和无双,你们三人各领张弓,三箭为准,脱靶一次即为输。”
云帝一挥手说完,三个小太监手抱长弓应声上前,待两位兄长先行选好,冀无双这才拿起剩下的那把。
匆匆赶到的老太后,肃穆的面容满是担忧,奈何有几宫儿媳,孙媳在场,恼怒的连连瞪了儿子好几下,转眯起眼,出神的望着不远处立在雪地上的三个孙儿。
披着一红缎长斗篷,沈思头戴遮风的帷帽,以缠花的冰晶素绸系着,搭在胸前,明眸流转间,容色异样的平静。
迎风卓立,冀无双取箭一回头,蓦然见她俏立于后,不觉宛尔,笑容风霜亦不失清澈,令她微一怔忡。
眼角余光瞥了眼冀无双,冷冷一哼,冀无函眉目沉凝,胸有成竹的张弓搭箭,但见劲矢如电射,铮一声,正中百步开外的箭靶红心,再射,再中,最后一射,又中。
刹时场外响起一片抽气叫好声,老太后诸人不住颔首而笑,连云帝也难得的露出赞许之色。
将弓递回给小太监,冀无函傲然走回到云帝和其他两兄弟身旁,对冀无莒和冀无冒两人的称赞充耳不闻,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紧紧注视着搭弓上箭的冀无仲。
被雪天一色的光芒耀花了眼,冀无仲深吸口气,勉力凝神,可惜臂力稍弱,加之风力忽然转做劲猛,射出的羽箭只堪堪扎在了木靶靶心外一圈上。
遮目眺望的沈贵妃柳眉一皱,眸中期盼的光彩瞬间熄灭,染上些许失望,忽听老太后赞道:“恩,仲儿射的也不错。”这才有些释怀,与儿媳宋王妃相视一笑。
第二箭,正中红心,第三箭,再中。
紧绷的心骤然放松,冀无仲轻弯嘴角,走到妻子身边,从她怀里接抱过爱子元修,逗弄起来。
萧淑妃轻拍着老太后的肩,笑指道:“太后,快瞧,无双□□。”
脸色不变,神情却是僵了一僵,丝毫未察老太后,萧淑妃一众人都在笑谑的看着自己,沈思凝视着他沉稳的拉出一记满弓,心莫名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会不会射空,来个当众出丑,这多双眼睛看着呢,不会不会的,臭小子这点能耐总该有吧,但也难说,拉着那么久都没射出去,不会是没气力了吧。
一抹不露声色的笑浮上唇畔,冀无双手指一松,长弓发出嗡的一声清吟,雕翎箭破空而去,飞快搭上第二箭,瞬息出手,衔着第一箭的箭尾,似追星赶月般,哧的一声将头一支重重扎在了靶心上的箭纵向剖开,变做两支。
目瞪口呆,沈思霎时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能以不住点头应和身边响起的此起彼伏的道喜声。
冀无函一凛,脸色乍变,顿时笑凝在眼里冻成了冰。
老太后笑的合不拢嘴,最是开怀,云帝含笑的点点头,却马上转将目光投向全身像定住般怔怔的冀无函,沉思复杂的盯着他,瞳眸幽深,一望无底。
冀无莒握拳叫好道:“好,五弟。”
“五哥,射的好。”冀无冒雀跃的欢呼道。
长身玉立在风中,任风拂掠飞舞发丝,头也不回,他搭上第三箭,紧抿薄唇,炯亮的眸光沉冷专注的望着靶心,蓦的感到肩膀隐隐作痛,眉一蹙,再微一用力想将弓拉的更满些,可痛楚也越发剧烈起来,思虑片刻,终还是选择缓缓耷下了弓。
怎么了,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沈思伸长了脖子,见他揉了揉肩,刹那间电光火石的在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念头,该不会是昨夜受凉所以肩疼吧,颇为担心的皱起黛眉,不安无措的低头咬着指甲。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宋王妃一声惊呼,她猛的抬头望去,但见第三支羽箭脱弦而飞,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长松口气,她喜上眉梢,手持长弓,他转身含笑望她,眉目淡宛,步履沉着的一步步走向云帝,一欠身交还弓,唤道:“父皇。”
云帝微笑着道:“很好,无双,无函,无仲,这三把弓朕就赐予你们三兄弟,希望你们能用它来守卫我大冀朝的锦绣河山。”
“谢父皇!”三人齐声道。
“无函,无双。”云帝敛容正色,目光游移在两个儿子的面上,道:“此番未决出胜负,朕会给你们每人五百新兵,以一个月为限,训练完成后分别比试体力,枪法和排兵对阵。”
“是!”
回到了寝宫,从小八带进宫的一堆药里找出了大哥配制的去风止痛膏,沈思左思右想了许久,虽然一个劲的告诉自己冀无双的差点落败与己无关,可那种越来越强烈的负疚感始终挥之不去,遂招了小玉到近旁,把瓶子递给她道:“把这个交给太子。”
一愣,小玉很快抿唇一笑,摇摇头脆声道:“还是太子妃您亲自交给殿下吧。”
“你!”沈思气结的瞪了她一眼,转唤来小雪,把瓶子往她手里一塞道:“你替我送去给太子。”
“暧。”小雪喜孜孜的应了声,接了瓶子就直奔偏殿的书房。
可只过了一会,她就耷拉着脸,像阵旋风似的奔回到沈思面前,把瓶子递回给她,怯怯道:“太子殿下说了,请娘娘您自己送去。”
沈思一愣,咽了口口水,把复杂的神气和感情压了下去,将瓶子轻轻一抛扔回到药堆里,半恼半笑道:“不要?不要拉倒。”
说完,她站起身,拍拍手,在小玉和小雪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向殿外走去。
跨出殿门,沈思长吸口气,正欲伸个懒腰,蓦的就见前方飞快的奔来个人影,还没等看清是谁,那人就一把将自己抱住,使劲的把脑袋往自己胸口蹭:“二姐,二姐,想死我了。”
僵了片刻,才不敢置信的回搂住他,沈思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年,俏脸上布满了惊喜至极的神色,动容道:“非儿,非儿,怎么是你?”
楚非昂起小脸,转动着一双慧黠的眼眸,噘着嘴道:“我想你啊,刚巧小七叔叔进宫,我就央了他带我一起来了。”
“那叔叔人呢?”沈思极目张了张远处,不禁泪光闪闪的吸了吸鼻子,转俯靠在他稚弱的肩头,扁扁嘴道:“非儿,我好想你,还有大哥,爹娘他们。”
“叔叔他得先去面圣,”楚非像个大人一样,轻拍着沈思的背道:“我就是不放心你,所以来看看你的,你也不用难过,再过些时日我就能天天进宫来看你了。”
呃?沈思立直身,扶着他的肩膀,端详着他,不解道:“天天?”
“是啊。”黑玉般灵动的双眸熠熠发光,楚非笑的一脸得意,道:“二姐,你不知道我前几日已经通过画苑的考试,如今已是那的学徒,再等些日子,等我过了升格考,我就能成宫廷画师了,到那时你不就能经常见到我了么?”
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沈思叹气的摇摇头,拍去他衣襟上沾到的雪珠子,拉着他向殿内走去,道:“看来你还真是不进皇宫心不休啊,那娘她同意了?”
一吐舌头,楚非嘿嘿笑回道:“是爹和大哥劝服了娘,娘说她一辈子都不希望和皇朝中人扯上关系,偏偏三个孩子中有两个进了宫,所以,大哥如今惨了,娘正打算让大哥改姓沈,现在把大哥吓的都带着我们的未来大嫂躲出去了。”
“对了,怎没见我姐夫啊?”
修长的指尖轻轻划过书页的每一行,冀无双全神贯注的看着五百新兵的记录,每看完一人的,就将其按身量体形和性格的做好分类,很快,他的面前就堆起了厚厚的四摞。
微一蹙眉,他伸手按了按发酸涨痛的肩岬,不期然的,一个小瓷瓶啪的摆在了眼前。
“敷在痛处,一日三次。”说完沈思立刻缩回手,神色复杂的又看了他一眼,扭头欲走。
眼疾手快,他起身绕过书桌,长臂一展,将她捞到自己的怀中,下颚轻摩挲着她的发顶心,声音沙哑而微弱,似是恳求却如重击般的敲进沈思的心:“别走,陪我说会话好吗,这么多天,还是我第一次听你和我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