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云帝于专为太后避寒所建的冬宫内开摆家宴,可因太后的病体未愈提早退席,或多或少让在座众人都蒙上了一层阴霾。
相较于其他人,大皇子冀无莒显得越发心事重重,本富态饱满的脸颊短短几日已明显凹陷了下去,加之在开席前被皇后小小关照了几句,其实无非是些要他修身养性的叮嘱,却已让他惶惶不安,神情甚是萎顿。
他的出身在云帝几个儿子中是最低微的,母亲原本只不过是太后身边的一个小小宫女,因模样长的周正,加上性子温良,被谴去服侍当时尚还是皇子的云帝,但即便后来幸运的为云帝诞下了第一个子嗣,却也改变不了母子身份卑微所带来的命运,所以在云帝登基后,其母也不过只被封了个小小的贵人,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连皇陵都无法入葬,而他这么多年来,更是养成了用穷奢极欲来掩藏骨子里深重的自卑感,为此没少被云帝训斥。
金樽琥珀酒,馥郁生香,可却难入喉,他直直盯着看了会,转偷向一旁的那人瞧去,侧脸如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浓眉入鬓,星目炯炯有神,清润淡雅的薄唇傲然轻勾,透着以往少见的温柔,哪还有一点冷面王的影子,不觉讶异的看失了神。
正专注看着沈思举动的冀青昊敏锐察觉到他的注视,偏过头,看向他,道:“大皇子?”
“七……七皇叔。”尴尬的笑了笑,冀无莒弱弱的唤了一声。
自打见过慕容翼,他的模样举止就烙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疑团也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搅的自己是夜夜不得安枕,可又找不到个相信的人倾诉,着实是苦不堪言,现下见着了这冀青昊,就像拨云见日,让他豁然开朗。
“怎么了?莒儿。”冀青昊问道。
一声虽平常却亲切的莒儿消除了他所有的犹豫,冀无莒悄悄靠过身子,呐呐道:“七皇叔,你信人死能复生吗?”
看他神情严肃,不似在开玩笑,冀青昊不禁一皱眉,道:“此地说话不方便,散宴后,你去我府上详谈。”
冷冷斜看着叔侄二人窃窃交谈,眸光不觉一寒,风晴远迅疾垂眸掩去恍若冰刀冻雨般的尖锐,修长白皙的指尖停留在樽口打着转,嘴角缓勾起一道魅惑而诡异的弧度。
冀无莒,是你吗,若真是你,不得不承认本侯大大看走了眼。
而此时依序坐在云帝和冀无双身旁的沈思,则对席间的暗潮涌动浑然不觉,以帕掩鼻,又打了一个声音极轻的喷嚏。
正想着伸手去揉,忽听背后立着的小玉提醒的轻轻一咳,一恼,几近粗鲁的重重揉了揉挺翘的琼鼻,瞧的坐在侧上方,自入席后一直打量审视她的风后双眉蹙的越紧。
虽回着云帝的话,但冀无双依旧精锐的把她这种孩子气十足的举动从眼角处纳入眼底,溶溶笑意慢慢在眉梢荡漾开来。
原来她哭,她恼,她笑,都是这般美好,他别过头,还没对上她的眼,沈思已早一步感觉到,腰挺了挺正襟危坐,木然的将视线转投往他处。
心被刺的一痛,冀无双眼神陡然一黯,仅仅一瞬,随即便又恢复了熟悉的波澜不惊。
一抬眸正对上冀青昊关怀的眼,两人相视一笑,沈思更是像见到亲人般,扫去连日来的阴郁,只觉温暖窝心,唇动了动,无声喃喃的唤道:“叔叔。”
轻点了点头,冀青昊目光柔和温润,透着赞许和鼓励,抬袖暗向外比了个手势。
心领神会,沈思顺着他比的方向望去,但见不远处立着道颀长的身影,红袍铠甲,在一列禁卫军中煞是醒眼,再仔细一看,差点惊呼出声:“韩煦。”
是的,孩子,是韩煦,那个曾在我榻前许誓要护你一生的韩煦,我相信他的忠诚,并决定让他和你一并入宫,以更好的实践和履行自己许下的誓言。
沈思愕然,很快明白了过来,刹那间泪暖暖的打湿了眼眶,忽的她的微笑骤然凝固在了空气中,神经猝地紧绷,缓缓将目光转向冀青昊对座下方。
那道从她与冀青昊相望开始就凝着在她身上的视线,炙热,诡异而强烈,不对,她记得那方向应该是道柱子才对。
好整以暇举起了酒樽朝她示意,风晴远凤目斜斜往上挑起,烛光下瞳眸隐约作琥珀色,流光溢彩,澈亮得令人不能逼视,脸上带着的笑,轻浅如雾,却似水面微澜,随着杯影晃动渐渐荡出千种风情。
心一悸,她瞳孔一缩,换上难以掩饰的震惊,这时,耳畔飘来冀无双解惑的沉沉嗓音:“定安侯风晴远。”
天上没有一丝云,清冷的圆月,洒下璀璨晶莹,和如霜清辉,笼住银白大地若罩了层轻愁薄烟。
信手捻起落在石桌上的一片薄薄花瓣,听着踩在雪上动听的脚步声一点点近了,仿佛一切都尽在意料之中,风晴远眼底浮起淡漠几不可见的涟漪,嘴角噙着缕若有若无淡雅的笑意,将花瓣敛入手心,一转身,道:“沈姑娘。”
一挥手,沈思示意韩煦留在原地,向前又走了几步,平静道:“候爷。”
玩味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风晴远微微有一瞬的恍神,眼前的她,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娇憨,多了份女人特有的柔媚,就像一件离椟的璀璨珍宝,洗炼出了属于自己能敛放自如的独特风华,只是,她望着他,眸中深色若秋湖月夜,光华淡凛,就只像看着个陌生人。
“我们又见面了。”
水波不兴,沈思淡淡一笑,清傲而从容,矫正道:“错了,候爷,你我初次相见,何谈重遇。”
潜静的一丝星光微锐,幽幽一晃,沉默片刻,风晴远笑道:“这般说来,的确是本侯认错人了,”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嬉笑声,一躬身:“太子妃好走。”
点点头,沈思带上韩煦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忽听他又道:“对了,晴远想请教太子妃,往后该如何识人?”
冷风吹起发丝,沈思回头,微微一笑,烟岚淡渺,语带双关道:“识人看眼,看心,貌可以相同,声音……身份可以改变,但眼神若是变了,人就不是原先那一个了。”
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风晴远先是怔住,而后纵声大笑:“有趣,实在有趣。”蓦的,他止住笑,一点点摊开掌心,注视着那花瓣,眼神直接,转而幽深,又似乎隐藏着某种异样的东西,道:“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沈思。”
侧身躺在床榻上,沈思拥着锦被,闭着眼,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一些过去的场面,沈家大宅兄弟姐妹嬉闹的一幕幕,爷爷奶奶们慈祥怜爱的目光和表情,还有爹娘对自己的宽纵和宠爱,叹了口气,把脸贴着衾被轻轻磨蹭着:“好想你们啊!”
正当眼皮越来越沉之际,蓦的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一个温热的身子大咧咧的靠了过来,长臂不怕死的跨过她的腰,略显冰冷的鼻尖蹭了蹭她的后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顿时一个激灵,沈思瞪大了眼,酝酿起的睡意一下抛到了九霄云外,暗自抓狂了好一会,终忍不住转过头,双眸盈满隐忍的怒气,把他的手臂提起从自己的腰上挪开。
可刚挪开,冀无双的手臂很快又搭了上来,就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了甩不掉,感觉到她绷紧着身体,微阖的眼动了动,冀无双嘴角勾起细微的弧度,附在她颈后吐气道:“我不做什么,睡吧。”
心头一震,立刻泛上了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沈思欲推开他的手提在半空,渐渐的落回到身侧,一卷被,咬着被角,蹙着眉郁卒的要死。
猛的发觉被子被自己卷去了大半,沈思一挑眉,把整床锦被利落的全扒拉到自己身侧,恨恨的想着,殿内虽有暖炉,可没有遮盖的,夜里也够呛,你还不冻的去拿另一床被子。总之,怎么也不和你盖一床被子,冀无双。
如此想着稍解了些许气,沈思被他搂着,所幸隔了层被子,即便很不习惯很不舒服,依旧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了过来,沈思下意识的,垂下眼,朦朦胧胧瞥了瞥那固执的紧搂着自己腰的手臂,重重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对上冀无双近在咫尺、恬静安然的睡脸,柔和放松了的神情缓和了五官的英挺和深刻。
见他时不时瑟缩下肩膀,蜷曲着身子紧挨自己汲取温暖。沈思的目光凝着他微蹙起的剑眉,耳畔尽是他深沉均匀的呼吸声,视线慢慢下移到他缓勾着的柔雅薄唇,半晌,她伸手用手指轻戳了戳他的额头,小声道:“这是你自找的,知道吗,冀无双。”
说完,她又翻回过去,可却怎么也睡不着,犹豫了下,轻轻碰了碰他搁在自己腰侧的手,不由的一乍舌。
自嘲无奈的笑了笑,沈思摇摇头终放弃了挣扎,握住他的手,小心翼翼的扯过被子,覆住他的身子。
无意识嘟囔了声,挨到她的脸颊旁,冀无双舒服的把她抱的更紧,皱着的眉霎时松了开来。
很好,这下越发睡不着了,沈思颓然的把他的脑袋向另一边推了推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床顶上的红幕罗帐。
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去,待她醒转,已是日上三竿,从小玉口中得知冀无双大早就被云帝唤了去,淡淡的应了声没搁心里,便照例先赶往慈安宫向太后请安去了。
大殿内静的诡异,方退了朝,云帝就立刻传唤了几个儿子议事,连未及弱冠的六子冀无冒也不例外,停了课业赶来。
锐眸一一扫过儿子们的面容,终回到大皇子冀无莒身上,见他一脸心神不定的把玩着手里玉佩,云帝的眉头不禁一皱,道:“莒儿,你来说,对辽河水患、嵬山流寇一事该作何计较?”
不期然的,冀无莒一惊之下显得异常的茫然,对他这个自小被忽视惯了的人而言,如此被父皇点名语正事,真真是生平头一遭,而他现下满心想的都只是昨夜和七王冀青昊没说完的话,在云帝凌厉目光瞪视下,不得不搜索枯肠,结结巴巴的回道:“水患,要发,发粮赈灾,流,流寇,那是不是需要派兵围剿,但,但杀戮总,总是不好的,有违佛祖灵训。”
闻言,不待他说完,在朝堂上猝然听范缜之揭发了瞒报,而好发一顿脾气的云帝,凝重的脸色再次气的铁青,抓起案边的玉狮镇纸就朝他掷去,大发雷霆道:“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蠢话,比那些只想着升官发财,欺上瞒下的蠢材还不如,若你不是朕的亲子,早把你给推出去砍了。”
不敢避让,冀无莒的肩岬骨处被镇纸重重砸了一记,他嗳呦叫唤了一声,眼眶一红,忙手捂肩膀,低垂下头。
云帝怒气未消,阴冷的眸光越过三皇子冀无函,落在沈贵妃所生的四皇子冀无仲脸上,道:“仲儿,你说!”
刚被骇了一跳,还未缓过神的冀无仲一怔,先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旁,面色莫测的冀无函,定了定心神,把早已在肚子里想好的说法,一五一十的道出:“启禀父皇,儿臣以为治水患为眼下第一要务,水患不治,则流民越生,治理同时再加以赈灾,安抚百姓,助他们重建家园,而面对流寇,可予以招安,以显父皇和朝廷的仁心仁德。”
云帝听完脸色稍霁,但对他的泛泛之辞仍感到不甚满意,不作声的看了看稚气未脱的冀无冒,眸光动了动,依旧跳过了冀无函,转看向坐在他们最上方,紧挨着自己的太子冀无双,眉心一凝道:“无双,你来告诉朕,当如何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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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